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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克罗诺斯与瑞亚 时间之梦8（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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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那儿，然而他确信自己去那里是为了某个目的，确信那里有人在等他，确信在这次愉快的会面中，他将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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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六月的一天，他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门前的桌边，眺望着第戎古城铺着鹅卵石的宁静广场。他刚经由意大利和瑞士，在去巴黎的途中因一时冲动而在此稍作停留，因为他想起这个小镇原是勃艮第古国的首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名字自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带着绿色的魔力在他的脑海里闪烁，唤起一幅幅画面：美丽、绿色的乡村，珍馐美酒，种种关于古老战争和英雄、女人、英勇以及骑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金色传奇。

这里没有令他感到失望。古老的小镇那古老的宫殿——被岁月磨蚀的破旧城墙透着业已湮没的威严，一个多层建筑物——还有美丽、绿色的大地，亲切而令人神往的山上那熟悉的青翠，这一切都在他的内心复苏，唤醒了所有那些古老、令人昏昏欲睡的金色传奇，唤醒了美丽、丰饶、神话般的世界。

他在这个地方待了三天，被绿色和金色的活力所环绕，心甘情愿地被时间的魔咒所捕获，喝遍上好佳酿，吃遍美食佳肴。吃过乏味的瑞士食物之后，勃艮第的酒食美味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古老的小镇，美丽、青翠的乡野和山峦——再次在他心中汇成一曲音乐，就像他童年时期梦想中的法国那金绿色的魔幻一样。

现在，他坐在一间小咖啡馆门前的桌边，已经遐想起午饭了：他想去一个古老、著名的小酒馆里悠闲地、尽情地吃上一顿，在那里用18法郎就可享用一顿盛宴——一道道美味的当地菜肴，都是他曾经梦想过但却无法在梦境或传奇之外找得到，他从未想过竟能在这样的小镇里享用到。

当他惊奇而难以置信地想起这个美食家的天堂时，美国那上百个小镇和城市的记忆重又袭上心头，那些可怕的、难以消化的食物——希腊饭馆里油腻腻、不新鲜、黏乎乎、腐烂变质、单调乏味、令人厌倦的食物，想起那些餐厅、咖啡馆和铁路食堂——匆匆吞下去或者大口喝着又酸又淡的咖啡冲下这些食物，消化不良的厄运也就在所难免了。

的确，在这个古老的地方，就连美酒佳肴都带着魔力，突然，他重又被萦绕在美国人心头、令他们痛苦的渴望所刺痛——那是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结束那些残酷、陌生、辛酸、苦闷而烦恼的不幸，再不让别人把我们那些辉煌、安逸、丰富的遗产从世界上、从美国伟大的种植园里拿走——美味的佳肴和美好的爱情——璀璨的色彩和美酒所带来的温暖——血液中的脉动——让这个永远丰腴的胸脯上的不幸、苦涩、饥饿和动荡统统结束——让喜悦和快乐永远传承下去，我们生活中有些肮脏、腐蚀性的毒物——那些令人困惑、痛苦的谜团——已经从我们身边消失。

此刻，他坐在咖啡馆前面，望着铺着白色鹅卵石的宁静广场，想着这些事情，这时一阵钟声响起，中午来临了。缓慢的钟声在古老的小镇回荡着。在他前一天见过的一个阴凉、黑暗的教堂里，一截打了结的拉钟绳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到祭坛的台阶前。钟声的余音消逝后，一个教堂司事脚步响亮地穿过铺着石板的教堂地面，把钟绳拿在手里。他开始节奏舒缓地摇动钟绳，人们首先听到的是一种古老、低沉的嘎吱声，钟声还没有响起。

接着，教堂司事的身体随着节奏逐渐变得猛烈起来，他使劲地拽着打了结的绳子，一下一下摇动着。于是，从教堂顶端，从那古老的小镇上空，传来一阵甜美、沉重的钟声。起初是三下三下地敲——叮—咚—咚，叮—咚—咚，然后司事的节奏逐渐变快，钟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此刻，尤金想起了夜晚街头那古老、悠远的钟声，那些关于钟声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他想起了大学里的钟声，小伙子们都踏着钟声去上课，想起了打着结的钟绳是怎样垂到敲钟学生的房间的；他还想起自己每隔一段时间也去敲钟，想起刚开始时嘎嘎吱吱的响声是怎样响彻在钟塔上空的，就和这里的响声一样；想起他头顶的大钟是如何有节奏地响起，那沉重的轰鸣声是如何把他从地板上掀起来的；他依然记得在他摇动钟绳时，大学里那口古老的大钟发出的振奋人心的力量，记得他使劲摇动钟绳时身子如何被抛起，心中激荡着喜悦和力量。他在钟塔里倾听着头顶上方那口古老、雄伟的大钟发出的阵阵深沉的乐声，倾听着学生们沿着窗户下方的小径在校园里奔跑的声音，然后钟绳松了，钟声复归沉寂，嘎嘎吱吱的声音再次响起，最后只剩下静默，以及五月沉寂的校园里那绿色的魔力和金色的魔咒。

此刻，那只古老的大钟的记忆，还有众多早已忘记的事物，全都生机勃勃、极其清晰地蜂拥而来。时值正午，他坐在那个古老的法国小镇里，听着教堂司事摇动着那个古老的教堂的大钟。

他想起了故乡。

此刻，随着那古老的钟声，他周围的一切突然焕发出生机。虽然那种生活结构他还很陌生，与他自孩童起就知道的生活截然不同，可一切都立刻变得极其逼真，亲近而熟悉，就像他一直了解的某个东西一样。

他坐在一家古老的小咖啡馆前，这家小咖啡馆虽然破旧，但却温暖而舒适。在阴凉、幽深的暗处，两个老头儿正坐在桌边打牌——桌上铺着已褪色的绿色桌布，还有两个侍者。一个老头儿留着又尖又长的八字胡，身形较瘦，面容与众不同；另一个面色红润，肌肉饱满，留着络腮胡。他们倾身俯向绿色的旧桌布，专心致志、平静从容地打着牌，每张牌都出得十分缓慢。他们偶然也会轻声说点什么，每次也就几个字；红脸老头儿厚实的肩膀时而起伏、偶尔抖动一下，面色涨得通红，露出满意的神情；而另一位只是和蔼、疲倦地轻笑一下。

两个侍者正在擦拭银器、摆台，为午餐做准备。其中一位是个老者，蓄着法国人常留的那种八字胡，脸上带着老年侍者常见的疲惫、愤世嫉俗的表情，就像个老鹰似的，但面容并不粗野。另一个——的确只是一个餐馆小工——是一个年轻笨拙、指骨粗大、五官粗陋的乡下小伙，像一些法国人那样面色呈深酒红色，精力充沛、神情粗暴。

小伙子情绪极好，他热情洋溢、兴致勃勃地擦拭着刀叉和勺子，嘴里又断断续续地哼唱着，每擦完一样银器，他就“砰”地一声用力扔进抽屉里，显然他从自己制造的叮叮当当的乐声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同时，那个老年侍者动作轻柔、沉静却神情倦怠地摆着桌台。最后，在他的同伴结束了那狂野、热情的叮当声后，他抬起头，有点嘲弄地把眉毛蹙成拱形，然后，他又极其文雅、全无恶意地讽刺道：“啊，这可是很好听的音乐啊！”

仅此而已，可小伙子的面容已经笑得通红。他耸着厚实的肩膀，抽筋似的抖动着，然后又继续边擦边唱，并用更大的热情把银器叮叮当当地丢进抽屉。

此刻，那个短暂、欢愉却着实令人难忘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他一直熟知的东西似的。

他面前那个安静、暗淡而令人欢愉的广场因正午的到来而短暂地复苏。他能听到远处法国机车尖厉的汽笛声和慢速火车的咔嗒声；一辆送冰车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广场吱吱嘎嘎地走着，里面装着一大罐切割好的大冰块；他还想起前一天他看到树下的游艇上有些游客吃东西的样子。从他坐着的地方，他能看到街角小酒馆里有一些工匠，他们戴着形状怪异的帽子，穿着沾满水泥、石灰的宽大灯芯绒裤子，他们靠在一家小咖啡馆放着饮品的锌板吧台上，声音嘶哑地高声辩论着。

一些年轻女子走了过去，她们姿色平常，穿着浅色长筒袜和浅灰褐色大衣，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操持家务的神态，看上去一副良家妇女规矩、迟钝的样子，这在乡下随处可见。

这时，他十五年未曾听到过的那种失落、一去不返的声音在这个广场被唤醒。突然间他又成了孩子，时值正午，他正在父亲的房子里等着大铁门的砰然开启，等着那伟岸的身影大步踏上走廊台阶，这时他就知道，父亲又回家了。

起初在他面前，在那个白色的小广场，只是响起了自行车的车铃声和轻便车的弹跃声。起初他也只能看到一些法国军官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身影。他们体面而自信，坚毅的面庞呈暗酒红色，他们骑得又稳又好，轻便车在他们结实的双腿驱动下稳步前进。

接着，一阵铃声响起，一位陆军中士过来了，他快速、平稳地骑车回家吃饭。然后，更多的车铃声和车轮的轻弹声突然响起：有公司职员，有银行职员和会计——形形色色体面、可敬的矮个子——正午时分，他们都穿过宁静的小广场骑车回家。

在广场的另一端，他看到两个工匠还围着一块石头在工作：一个拿着大铁钉，一个拿着大锤，他们缓慢地干着活儿，时不时停下来片刻。

一个年轻小伙开着一辆小型跑车呼啸着穿过广场，消失在远处。尤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第戎的一个花花公子，很想知道他的车上拉过镇上哪些显赫家族的姑娘，没准他还在咖啡馆里向镇上的其他花花公子们吹嘘他勾引姑娘的本事，就像家乡伍德药店门前的那些年轻人那样。

然后，广场又恢复了寂静，紧接着又响起了世界上最孤寂、失落、最令人难忘的声音——一双双踩着坚实、响亮的脚步回家了，二十年前人们回家吃午饭时就是这样，在金绿色、充满魔力的六月，在他看到父亲的土地之前，这片土地、这个神奇的城市依然闪烁在他孩提时期传奇般的幻景里。

这些人都是古老的第戎小镇上的规矩市民，有商人，也有工人。他们穿着皮鞋，踩着坚实、孤寂、响亮的步子回家。他们涌过铺着鹅卵石的小广场，他们走过，然后消失，永远消逝了——只留下正午的静谧、寂寥和凄凉，那个突然间鲜活、深刻的记忆一直萦绕着他，亲切而熟悉，那是他业已失去的生活记忆，可它却永远不会消逝。

这是二十年前美国那个静谧、枝繁叶茂的小镇街头的生活——那个机器轰鸣中的美国，迷失在可怕、麻木的岁月中，迷失在它狂热、不断加剧且无法消除的巨大骚动中，迷失在由一张张倍受驱策的忧郁面孔，一双双冷漠、麻木的眼睛，饥饿、野蛮的神经和迟钝、僵硬的躯体所构成的可怕洪流中。

那个迷失的美国的记忆——二十年前的美国，街头一片静谧，带着时间的符咒和六月的神奇，穿着衬衫的男子拖着孤独却坚实的步子回家，翠绿色的芜青叶子宽大、气味芬芳，还有开关纱门的声音，然后是骤然的沉寂——一切都早已死寂，早已淹没在可怕的洪流中，淹没在随后轰鸣、汹涌的机器生活所带来的麻醉中。

此时，一切逝去的魔力又在这个古老的法国小镇，在这个白色的小广场恢复了生气，比起他在极其崭新的美国，这里更接近他自己的童年和他父亲孔武有力的生活，这些奇特的、已然逝去却非常熟悉的东西又袭上心头，他的心中充满了时间的神秘，那黯淡的时间，那奇特的神秘、拥有百万张面孔的时间随着我们短暂的日子始终缠绕在我们周围。

他想起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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