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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克罗诺斯与瑞亚 时间之梦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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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五月底的一个晴朗的夜晚，两位牧师坐在最佳的位置观察着这幅美景。他们就坐在咖啡馆入口处右侧的第一个桌子旁，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是没有门的，咖啡馆正面全部敞开着。户外，牧师们可以看到露台上颜色鲜艳的小型桌椅，桌椅都空着，远处是人行道和尼斯的主干道——胜利大街。街上很宁静，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有时候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匹老马拉着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马车从街上走过，为了多挣点钱，车夫不停地吆喝着它。街道两侧绿树繁茂，空气中弥漫着树木、泥土、花园的甜蜜芬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香味。每每在这样晴朗的夜晚，人们会不时地徜徉而过。有年轻的小夫妻，有挽臂揽腰的情侣，有懒洋洋的风情女子，她们缓缓而过，好像刚刚享受完云雨之欢似的。不过或许，他们所感受到的只是夜晚那极富感官享受的神秘、美好和芬芳，以及树木、泥土和鲜花的气味，这些气味使整个黑暗的世界充满了令人激动、几乎触手可及的欲望，充满了即将实现、未知的欢乐。

从咖啡馆敞开的入口，展现出一副壮观的美景，这一切因质朴的亲切感更令人兴奋不已，生活就从这些美景边缘轻快地掠过，伴着一阵短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突然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所带来的随意的亲近感，然后——这些质朴的声音全都孤寂地减弱、消失了，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低沉、性感的笑声，阵阵马蹄声也渐行渐远——然后归于沉寂。

两位牧师饱览了这幅宁静的美景：他们喝酒的神态就像那些高雅地用着餐、满足地抽着上好烟草、呷着陈年佳酿、竭力享受生活的先生们。

他俩是很特别的那种人，谁要是见过他们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块头较大的那个大腹便便，像个大桶似的，就像拉伯雷笔下的大块头人物，满月般的大脸盘因为耽于吃喝而油光发亮。他的脖子和肥囊囊的三层下巴耷拉在领圈外面，衣服都好像被他自己的油脂弄得脏兮兮、油乎乎的。这个大块头牧师的一切似乎都很坦率，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愉快的心情，足以感染一切，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一点。当他笑得透不过气时，那张硕大、红润的脸盘就会涨得发紫，那巨大的身躯——肩膀、胳膊、胸脯和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会像装满了果冻的大桶颤动起来。他丝毫不会被什么决断所困扰，也不会因世间责难的眼光而害怕，看到一张吃惊或者毫不退缩的面孔就足以使他快活得发狂。他毫不遮掩，他甚至对世人可能对他所做的评价和看法报以极其和蔼的蔑视，正因为此，他和他的同伴在一起时就显得尤其怪诞幽默——这种幽默是这个大块头、现代版的酒鬼约翰修士[215]所具有的，而且他将其发挥到了极致。因为，和这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朗声狂笑、面若满月的魁梧牧师相比，很难想象会有比他的同伴更谨慎、更虚伪的人物了。另一位牧师身材瘦小，面色灰暗、阴郁，透着惊人的狡猾，他本性中的谨慎和对抛头露面的恐惧同他脸上清晰可辨的狡猾、诡诈、贪婪和淫邪形成了惊人、明显的对比。此刻，这种色与戒的矛盾斗争尤其滑稽、明显：这个家伙的脸上写满了可怕的欲望，鬼鬼祟祟的小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活像一只老鼠，他狡猾地左右环视着整个咖啡馆，看是否有人察觉到他那毫无掩饰、尽露无遗的欲望。让他心神恍惚的原因，使他的大块头同伴高声狂笑、胸腹震颤的原因都不难发现：两位牧师的邻桌坐着两位年轻漂亮的妓女，她们整晚都在向两位高尚人士暗送秋波、极尽挑逗。大块头牧师大肚乱颤，爆出阵阵狂笑，于是她们狐媚的放电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毫无掩饰。小个子牧师吓得直冒冷汗，但又充满期待：他不敢看那两个女人，可是眼睛却始终停留在她们身上；他既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行为，又无法掩饰那令他恍惚、迷乱的狂热欲望。

于是，这幕不雅的喜剧继续着：两个女人在大块头牧师洪亮的笑声鼓励下，变得更加大胆。她们立刻由轻浮的挑逗变成了郑重其事的提议。最后，两个女人和胖大牧师匆忙、认真地达成了某项重大协议：其中一位女人声音嘶哑地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他微微低下他那张大圆脸盘，看也没看她就答应了。不一会儿，两位姑娘轻松、优雅地站起身，牧师给她们埋了单，两个女人信步出去，缓缓地左拐向角落走去，然后过了马路，沿着宁静的十字路口又向前走了几码，在那儿，她们停下来，转过身在幽暗的树荫下等着。

那个大块头牧师立即要过账单，付了款，又大方地给侍者付了小费，然后大声咕哝着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拖着庞大的身躯走在街上，那个狡猾、惊恐的小个子牧师紧随其后。高个子牧师谨慎地在咖啡馆外停下，注视着街道两侧，浑圆、硕大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仁爱的神色。然后，他向左转过身，朝着姑娘们走过的方向气定神闲地追逐而去。小个子牧师在他旁边迈着碎步疾走，活像一只惊惧的小狗走在一头大象旁边，每走一步，每动一下，两人截然不同的特点就一目了然，怪诞有趣。大个子牧师带着从容谨慎的威仪蹒跚而行，圆滚滚的肚子摆来摆去，活像一只大象摆动着长鼻子，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他都显得毫不在乎。小个子牧师则迈着小碎步，神色惊恐，他竭力想显得轻松随意，满不在乎，可他闪烁不定的双眼却总在偷偷地左右扫视，穿着凉鞋的双脚在粗糙的长袍下啪嗒啪嗒地上下摆动着，举止狡猾可笑，整个性格特点暴露无遗。在拐角处，大个子牧师再次谨慎地停下来，转过身四下看看。瞥见街道对面树下身穿白色裙子的姑娘们，他又神态从容地追逐而去。小个子牧师在旁边碎步疾行，脑袋耷拉着，眼睛偷偷地左右扫视着，穿着凉鞋的双脚啪嗒啪嗒地上下摆动着。随后，他们在树下追上了姑娘们，在朦胧的黑暗中，他们站着小声说了会儿话。接着，姑娘们一人一个，挽着牧师的胳膊走开了，很快，他们就消失在树影婆娑的黑暗中，消失在夜晚的神秘中。咖啡馆里刚才服侍两位牧师的侍者站在门口看着街对面他们的约会，转过身盯着小伙子淡淡地说：“这一幕很美吧，嗯？……我，”他稍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不信仰什么宗教。”在既无憎恨、也不吃惊地发布完这句讽刺性的评述后，他便将这个话题全然抛在脑后，转向牧师坐过的桌子，把茶碟放到架上，又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女人低沉、肉麻的笑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然后周围一片寂静。土地浓郁的芳香，夜晚的神秘和刺激，难耐的欲望，这一切都触手可及、美好诱人，但却永远抓不住，找不到。在所有这些萦绕不去、极其熟悉的东西中，上千个渐渐远去、难以言表的时间记忆呼之欲出，这是一种痛苦的失落感，一种大喜大悲的感觉——关于一扇关闭的门，一片永远飘走的云彩。他想起了故乡。

在那个绿色春天奇特、栩栩如生的幻景中，不管是醒着，还是在警觉的睡眠之中，他躺在床上，心中激荡着时间的脉搏，种种梦境重又萦绕在他的脑际，其中有一个梦境自此便定格在他的记忆中。

他大步走在广阔的海边沙滩上，身边是平静、流动的海水。海浪低沉地翻卷着，平静、均匀、富有节奏地拍打着海滩，将沙子卷进嘶嘶作响的泡沫和海水的漩涡中。在他脚下，坚硬、褐色的沙砾带着韧劲十足的活力扑回海滩，温暖的海风劲吹着。他欣喜地深吸一口气，把大海的气息，把温热、湿润、芬芳的海滩气息统统吸进肺里。褐色的海藻像麻花一样均匀地缠绕在海岸边。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幕是他以前曾见过的，不过他立刻就有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就熟知这幅情景。在他身后，海水富有节奏地翻腾着，涌向坚韧且富有弹性的沙滩，然后又像结实的木制车轮轰鸣着扬长而去，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万马奔腾、富有节奏的狂热轰鸣声。他知道自己刚从船上下来，知道自己生活在某个古老的时代；他知道这一切，内心充满欣喜和惊奇，毫不惊讶，就像某个他所熟悉却又永远失之交臂的东西再次失而复得一样，令他激动万分。

这一幕是属于古典时期的，然而它又与他幻想中这个世界的每个形象迥然不同。因为在他的意识和读书经历中，这个世界具有各种醒目、绚丽的色彩，其栩栩如生的结构宛如那些完美的神庙灿烂而协调，和所有的寓言、神话、传奇一样，这个世界与他所生活的世界相距遥远，而他目前所在的土地则渗透着欣欣向荣的基调和生活的气息。

荷马的世界是第一束光线、第一缕阳光照耀的世界，是第一个清晨到来的世界。海水是深酒红色的，纯净的金色和蓝色光线倾泻在特洛伊的城墙上，海伦的眼中闪动着清澈、深邃的光芒，她天真的沉沦给世界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洒在瑙西卡[216]和她的女仆们身上的光就和她们正在洗浴的河水一样，泛着金光，晶莹剔透，像她们的四肢一样洁净剔透，像大地的清晨和喜悦一样灿烂迷人；就连注定厄运、难逃劫数的俄瑞斯忒斯[217]身上那可怕的愤怒与复仇之光，也像鲜血一样预示着灾难，像古老的悲剧一样残酷，像注定的命运一样沉闷。

在他后来想起的一些画面中，在有历史记载的雅典的画面中，在伯里克利[218]、柏拉图和与斯巴达交战的画面中，历史的场景也沐浴在这些灿烂、完美的光线和境遇之中。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血肉之躯，他们和凡夫俗子一样，也会犯错，也有瑕疵。然而，当他想起雅典的贫民区，想起那些难看的牙齿、布满斑点的皮肤、晦暗的肤色——想到他们的疾病、污秽和悲惨的境地，想到他们生活中那百万个筋疲力尽、受挫、尘土飞扬、汗流如注的时刻，他便不忍卒想。就连人类的悲伤、痛苦和烦恼都呈现出古典的完美色彩，散发出悲剧性的伟大之光，以及饱受折磨、苦难重重的人生之光，其中蕴含着丑陋、卑微、令人作呕的元素，但同时也表现出目的和既定命运的逻辑模式。落在他们身上的光呈现金色与蓝色，如歌声，如注定、无情的命运，预示着不祥和毁灭。可是现在，他走在某个古典时期的海滩上，一切都和他想象的画面有所不同，可一切又是那么熟悉，仿佛他早就见识了这一切。

天空中没有金色和蓝色，它温热而沉闷，预示着某种令人不安、变化无常、令人狂喜之事的到来；它充满了狂热的气息，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它蕴含着神秘和新的发现，包含着人类灵魂中上百个骚动不安的元素，因上千种大地和海洋具有的温热、生机勃勃的气息，使人的五脏六腑都充盈着欢乐和预言。

海洋既不是金色和蓝色的抒情诗，也不是深酒色的单音和弦。它的颜色呈暗绿色，黏稠而浑浊，一如头顶的天空昏暗而狂暴。它静静地翻滚着，拍打着海岸，像大地和天空一样，带着某种难解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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