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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伊阿宋的旅行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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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一切东西都很昂贵，然而只消看一眼，你就会觉得很满足。小小的店铺，装着凸窗、窗上镶着含铅玻璃的酒铺。里面摆着波尔图葡萄酒、雪利酒、勃艮第葡萄酒等各式各样、品种丰富的美酒，室内透着酒香和温暖。还有裁缝铺、烟草店，后者把精选过的上等烟草藏在陈年罐子里。当你从街上走进去时，店里的风铃会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彬彬有礼、性情温厚、脾气好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他的面颊红润，褐色的胡须飘舞着，身穿有钱的店主常穿的那种燕领衬衫。他会把罐子捧到你鼻子底下，让你在购买之前先闻一闻稀有烟草湿乎乎的香味，在你离开之前，他还会送你一支上等香烟——这一切举动都使人生最简单的行为和交易具有了一种仪式化的温暖和神圣，从而使你感到富有和称心。

早晨，尤金的周围处处透出一种固有的清新感，这种感觉就像重新回到了他一直拥有的那种生活。周围的建筑物好像来自于某种他始终了解的现实精华，但他从未见过，所以，此刻即使当他把手放在这些饱经岁月洗礼的石头上时，他仍然不敢相信它的存在。

某种熟悉的表情不停在眼前浮现。这种表情出现在商人——肉铺、酒馆、服装店老板的脸上，有时候出现在妇女的脸上，这些平凡、文雅、亲切、极其娇美、安详的表情会出现在早晨雾气朦胧、古铜色的晨光里，一个个朝市场走去。有时候出现在男人们的脸上，他们戴着圆顶窄边礼帽，穿着燕领衬衫。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位男士和他儿子的脸上，后者就像脾气极好的红脸小公牛，浑身充满了活力，他在考利路上开了一家小酒馆，离尤金后来居住的那个房子很近。

这是一种饱满、红润、充实的神情，寓安详于开朗、温和的性情之中，同尤金在新英格兰人脸上看到的神情相比，这种神情包含了更多的开朗与成熟的幽默。它更像南方小城和乡下人的神情。有时候，这种神情包含了他舅舅克罗克特·彭特兰脸上透出的那种开朗和红润，而且还透出跟牛一样怡然自得的良好性情。有时候，它又像警察贝利，在某个冬日的夜晚，当大雪封地、钟声齐鸣的时候，他被一个黑人杀死了。另外，这种神情显得丰满而热诚，就像厄内斯特·皮格勒姆的脸，他是一位城市水管工，住在尤金父亲的隔壁。它也像希金森夫人的脸一样，丰满、平凡、友好、土里土气、无知、温顺。她出生在英格兰，现在住在大街对面，她那张平凡、友好的脸上和嘴巴周围，全都流露出某些英格兰男女具有的动物般的表情，这种表情给人一种温柔、朦胧、微妙的感受。

在尤金看来，这是一种离他很近的生活，他可以随时触及它，将其据为己有。他好像已经返回了他一向熟悉的房门口，在门外停留片刻，灵魂里毫无怀疑和不安，因为他随时都可以转动门上的球形把手，打开房门，迈进一种本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人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坐进他自己熟悉的椅子里，自然而不假思索。

然而，他从未找到那扇门，没有转动把手，也没有走进房间去。他一到那儿，就找不到它了。它近在他的手边，如果他想触及它，它离他不过一只手的距离，如果他想说出来，也只差一个字了。只需一迈，一挪，一步，就能得到全部的安宁、确信、欢乐——以及永恒的家——他的生命为此而喘息，而他被黑暗所吞噬。

尤金从未找到它。早晨古老且雾气蒙蒙的金色，总会充满希望、欢乐和内在的发现，但下午总会到来，而那潮湿的浅灰色天空会随着广大苍穹的荒寂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重荷与厌倦，向他压下来，他的胸中充满了空荡荡、赤裸裸的孤寂。

他会在传奇般的大街上行走，经过所有这些可见的、受制于时间的神奇之物，看见学生们穿过大学校门，看见校园里那一块块葱绿得难以置信的、天鹅绒般的草坪，看见时间所形成的平静、欢乐、巨大、黑暗的房间，而他却找不到一条进去的路。

尤金每天都在小镇里奔走，呼吸着那可憎、令人倦怠、浅灰色的陌生空气，毫无刺激和活力，他沿着神话般的、中古时期久远的墙垣走去，很想弄明白：他本人究竟和那些墙垣或高楼有什么关系，或者，他如何用西班牙国王的肖像画来消除他的渴望，还有，他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为什么要去那儿？

有时候仅仅是一个词，一个短语的语调——他们说“非常”或者“美国”时的神态能够冰冻并消除他心中的所有热情。或者当他付款时他们说的那声“谢谢！”也一样，说得清脆、礼貌、迅速、小心翼翼，给人一种冷酷、终结的意味，就像人们迅速、严实地关上了房门免得你进去似的。尤金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可以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个字，可以感受到他们充满活力和幽默的情绪和语气，这是他一生都颇为熟悉的，直至他似乎能够提前预见他们即将讲述的每个故事、将要描述的每个状况——紧接着，他们所有熟悉的交谈模式都会迅速消失不见，在尤金看来，即使他们用外语交谈也不至于听起来如此陌生。

因此，当尤金看着年轻的大学生在房子下的运动场上嬉闹时，他们的叫喊声，他们玩闹时透露出的男孩子的粗鲁，他们脏兮兮的膝盖和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态都会使他想起一种生机勃勃的画面，这种画面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所以他觉得自己若想身临其境只需迈步走进那片拦在他和学生们之间的宽阔、天鹅绒般的草坪即可。不过，如果两小时后他在商业街与这些大学生擦肩而过时，他会觉得他们生龙活虎的劲头和他们所说的话会比梦境更加陌生，或者说他们极其伪善的气质使他们的言行显得虚假而做作，因此当尤金倾听他们说话时，就会对他们产生一种怨恨与蔑视的情绪，好像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明显透着演员的虚假。

尤金看到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学校门口，一个身材羸弱，脑袋瘦小，直直的金发扎成了一束，敏感的面容显得极其精明。当他跟另一位年轻人交谈时，他的手得意扬扬地插在他灰色、宽松裤子的口袋里，破旧、宽松的大衣垂在他的双手后面，神态欢快且潇洒。

“我说！”年轻人爽快、迅速地说，他的语调尖锐而模糊，似乎嘴唇未启便从唇间迸了出来似的。“你昨晚去哪了？我们在老兰伯特家搞聚会，大家都在等你，你知道的，每个人都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去。”

“噢，”尤金说（但是尤金觉得，他发这个词的音几乎像“唔”），“是吗？错过这次聚会，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我真是没法去那儿。我和马德兰认识的一个熟人吃了饭。他的妹妹一两天内就会来，到时候我根本抽不了身。——聚会搞得怎样？”

“唔！”对方大声叫道，猛地把头向后一甩，非常高兴地笑了笑，“棒极了！简直棒极了！你没去简直太遗憾了！老芬顿十点左右就有些微醉了，”他富有感情地说道，边说边开心地笑着，“真是太棒了！”他继续说道，“神态就像维多利亚女王坐在新安装的时尚马桶上读《泰晤士报》时一样——唔！”他再次喜悦地叫了起来，猛地把头向上一扬，“整个聚会过程太震撼人心了！——我们看着老芬顿平静下来！”他叫道，“我们怀疑地环视着四周，”他低声说道，但是当他描述性地打着手势、看着四周时，他仍保持着那种完美、生动的尖锐音调，“看着老芬顿不安地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最后看到一种幸福、满意的表情渐渐掠过他的脸庞，”他兴高采烈地低声说着，“当他安静下来阅读《泰晤士报》时——唔！”他又一次叫了起来，欢快地把头向后一仰，“——整个过程真是太完美了！真是这样，你知道的！兰伯特都深深为之震撼！我们不得不在他再次喘过气来之前，把他抬到床上，让他伸展四肢躺着。”

在这种谈话中，他的措辞、口音，尖锐、清脆、模糊的语调，甚至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欢快和冷淡，大衣的下摆和褶边，他喜悦的轻笑，瘦小脑袋猛然向上仰起的动作，这一切都蕴藏着某种陌生、文雅、古老的意味。在尤金看来，这种充满活力的风格比他所知的任何风格更加久远，更具文雅的精明与成熟，因此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这些正在运动场上玩球的年轻学生都像一帮头发蓬乱的淘气鬼，他们似乎比昔日的他更加自信，更加老练。

与此同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和语调变化——他们对某种语言风格的表达，对词汇的准确使用，对“非常”“十分”“棒极了”“甚是”“不可思议”等词语调变化的使用——使尤金觉得，这种风格的表现及其运用显得有些虚伪、矫饰、造作、不自然、极具戏剧意味。

尤金产生这种感受主要是因为他一生中只在书籍里读过这样的人物，而且大多数的对话都只出现在舞台戏剧里。尤金始终把这些年轻的英国人和剧院的演员们联系在一起。他曾经怨愤地指责过他们，说他们只是一帮低贱、做作的演员，而且还怨恨地说他们“竭力装出一口英国腔”——这个说法其实毫无意义，因为他们天生就是这样说话的。

然而接下来，在午茶时分，尤金会在布奥尔酒吧里再次见到这帮年轻人，这群笨拙、天真、邋遢的男生会和一位骨瘦如柴、目光淫荡、女巫般的女服务员打情骂俏。这位残花败柳般的女人透过假牙咧嘴假笑着，他们显然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刺激要素。有时候，当尤金晚上沿路朝他的房子走去时，他会在一些枝繁叶茂的树下经过他们，他看见他们站在黑暗的树影里，双手笨拙地紧搂着某个女仆的臀部，那一刻他们的生活又会显得极具朝气、坦白而天真。

尤金置身于一个魔幻般的生活结构之中——一种时常萦绕脑际的、熟悉的生活，恰如他始终所知的那样——如今他身在那儿，但却无法进入那种生活。他住的旅馆本身显得古老、美丽、神奇而富有魔力，就像他曾经在书中读到的所有旅馆那样，然而他曾经梦想要在某家旅馆里找到的一切欢喜、温暖、快乐、舒适，这里全都没有。

楼上，过道上上下下、高低不平；上升几级，又重新往下了，在附加结构那令人迷惑的设计里，很容易迷失方向——这是他始终知道的样子。然而，房间又小又冷、黑暗且寒碜，灯光暗淡而阴沉，你尽可能地不待在屋里，当你晚上睡觉时，你会颤抖着爬进又冷又潮的被窝。当你早晨起床时，门口放着一壶热水，那壶太小了，你需要把水倒进盆里，以做剃须之用，然后再用大水罐往盆里加点凉水，这样才够洗脸和洗手的水量。然后，你尽可能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楼下会好一些。壁炉里的炭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早晨古老且雾霭蒙蒙的金色气息，人们干脆、欢快的声音，他们早晨红润、富有活力的神情，使人心情愉快、始终丰富而美味的早餐清香，还有他们一日中最好的饭菜：腰子、火腿、鸡蛋、香肠、烤面包、果酱和茶。

然而，晚间就餐时，餐具都用滚水煮过，摆在法兰绒布上，排场显赫，侍者提供周到的服务——他用沉重的银盘恭敬、文雅地为你上菜，你会觉得那菜肴肯定和所有的餐具一样美好。然而，事实从来不是这样。

尤金在餐厅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吃饭，一些体贴人士专门为他这样的孤身流浪者和迷途者提供服务。饭菜看上去很不错，可是，按这个国家的天才烹调法，却做得索然无味。尤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烹制的。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精致，可是嚼起来却令人难受而厌倦，然后怀着极大的耐心把它吞咽下去——就像被罚只吃不加调味品的煮菠菜时所具有的那种忍耐力一样。这些饭菜透出一种邪恶的魔力、一种凄凉的神秘，他们能从最上等的肉类和蔬菜中抽掉所有的汁液和天然风味，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你端上来，而蔬菜过去生命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消失不见了，变成了炖干草或煮法兰绒抹布的味道了。

此外，还有一道暗红色、又稠又腻的汤，一片煮熟的鱼上面浇了一层叫不出名堂、吃不出味儿、黏乎乎的白色液体。在洗碗水里煮烂了再烤的烤牛肉，还有结实、完美、可爱的球芽甘蓝菜，这道菜的味儿可真说不上来。它可能是煮湿灰的味儿，或者是炖绿叶的味儿，所有的苦味都已去掉，几乎压干了水分，或者说，它具有煮云、煮雨、煮雾的味儿。甜食往往是一块颤抖的黄色布丁，看起来很漂亮，周围有一圈暗粉色的稀薄甜液。最后端上来的是一杯又黑又苦、泥浆状的液体。

尤金感到这些令人厌恶的、魔鬼般的饭食会随时复活，如果他只能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出一个魔法的手势，或者做一番祈祷，或者说一句巫术的话，这话他差一点说出来了，但他无法完全想得起来。

正是这些食物伴随着痛苦、强烈的失望和困惑使尤金的灵魂饱受折磨。因为他喜欢吃，而他们对食物的描写是世界上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从他童年时起，他们对食物所作的描述的回忆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这是从上千种书籍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奇怪的是，《昆廷·达沃德》[135]便是其中一例），但是大部分记忆来自《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136]一书的惊人情节，该书描写了那个孩子和他父亲一起乘坐英国公共马车在寒冷的黑夜里奔驰，在路旁一家旅馆里逗留并吃早餐的情景，那位性情欢快、脸色红润、热情好客的店主见他们到来，疾步走上前去表示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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