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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忒勒马科斯8（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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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的街道看上去暖和、暗淡、寂静，透着秋天的气息，但是警察从车内出来、打开车门的一瞬间，一些神情欢快的人全都醉醺醺地围了过来。这一群乌合之众都是些衣服褴褛的黑人，其中有咧嘴微笑、面容通红、张着嘴巴的农民，有穿着短袖衬衣、举止懒散的理发师，有卑躬屈膝的流浪汉。这些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神奇地冒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一边拖着脚走动，一边窃笑着。当警察把他们带进警局的时候，他们甚至趴在装了栅栏的窗户边，用手遮住阳光好奇地窥视着。

他们下了车往前走的时候，罗伯特稍停了一下，声音嘶哑地问那位抓着他胳臂的警察，声音里透出悲哀、不安的语气：“你把我们带到这儿干什么？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做。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们要把我们怎么样？”

警察快活地微笑着，然后用亲切、安慰的声音回答：“哦，我们不会把你们怎样的。我们只是担心你们会撞着什么东西、伤着你们自己，仅此而已。我们只是把你们带到这儿，让你们待在这儿清醒清醒。”他边说边向同伴眨了眨眼。

“嗯，”罗伯特闷闷不乐地说，不安、犹豫地回头看了看他那辆闪亮的车子，“我只是想在我出来后能看到我的车子，要是这辆车子出什么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他不安地说。

“你出来后会发现你的车子完好无损的，”警察热情地说，“没有人会动它的。不会，先生！我会亲自照看好的！”他边说边向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

“那么好吧，”罗伯特说，“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然后他们就被带进了警局。

他们刚进去的那间屋子并不算小，由于屋内没有阳光，加之他们因酒醉和逮捕而头晕目眩、头脑一片混乱，所以，尤金一开始根本看不清室内的情况。慢慢地，他才看清这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屋顶很高，地上的木地板已经磨旧了，在粗糙的白墙上镶着暗褐色的壁板。靠街的那堵墙上有两扇装有栅栏的窗户，安在房门两侧，窗户又脏又小，并没有多少光线透进来。

他们走进屋子时，在室内一端立着一排暗绿色的橱柜，可能是供警察使用的，而另一端摆着一张高大、庄重的淡棕色方桌，桌子似乎安放在几英寸高的讲坛上。桌子上方亮着一盏灯，外面罩着一只绿色的玻璃灯罩，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红脸警察。他看上去很有权势，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警服——肩头有一个厚厚的金黄色饰带构成的肩章，这使他的制服变得更加荣耀，颇似海军上将的军服——他看来是他们的上司。

至于屋内其他地方，除了靠墙摆放的那一排破破烂烂、圆形靠背的木椅，以及一只巨大的黄铜痰盂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设施了。通过判断痰盂周围那些光秃秃的木板，就会发现这只痰盂当作容器使用的次数还没有当作靶子使用的次数多，而且很明显，有很多次都是百发百中。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和各地的警察局一样，这个屋子的外观和气味都令人难忘——尤其在那些小镇——历来如此。陈腐、不新鲜的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烟和烟汁的气味、上了清漆的旧木头的气味、人身上的汗味、尿味、厚羊毛的气味，还有卫生间消毒剂的余味。不知何故，在这种陈腐、模糊、令人厌恶的气味中，仍能体会到一种恐怖、威胁和不祥的感觉——仿佛这间屋子见证了人类悲剧和违法行为的漫长、黑暗历史——小镇上所有粗野、不公的罪行——那些因贫穷、堕落、过错形成的可怕、令人厌恶、一文不值的兄弟友情——从阴暗、破旧的古老砖房深处挖掘出来，从廉价的旅馆、桌球室、脏兮兮的餐馆、黑人的小屋、铁道旁摇摇欲坠的妓院里寻找出来，心怀那些伤痕累累、衣服褴褛的男女结成的兄弟情谊——做苦工的黑人、喝醉的乡下青年、小气的酒贩、脏兮兮的妓女、鬼鬼祟祟的老鸨、皮条客、杀人犯、打手、锯木工、杀手、打架者——所有依靠罪恶为生的人和罪恶的受害者——这个由疼痛、罪恶和痛苦构成的巨大地球永不磨灭地在那里留下了它可怕的历史印痕，所以，这里令人厌恶的空气中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木头、墙壁、地板、屋顶都饱经了岁月的磨砺，根植了人类苦难的本质。

他们走进屋子后，警察让尤金的三个同伴在庄严的讲坛前面站成一排，那名警官坐在桌子后面。但是他们却小心翼翼地让尤金靠墙而立，好像他是个稀罕、不能随便使用的物品似的。这时，桌子后面的大人物神色阴沉、怀疑地怒视着他们，其中一位警察向桌后的警官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身冲尤金点了点头，粗声大气地说：“这个高个子是一伙人中醉得最厉害的。”

这个颇似国王的警官脸色阴沉地怒视着他，眼神中明显透着敌意和怀疑。

事实上，直至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抵着墙壁时，尤金才意识到自己醉得很厉害；他一生中从未如此沉醉过。他能感到自己的后背正沿着墙壁往下滑，接着他弯曲的膝盖猛地绷直了，于是他又庄严地直起身来。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都在眼前晃来晃去，随后又稳定了下来，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接着再次恢复了原状。

他意识到警察正在搜查自己和他的同伴。警察拍了拍他们的口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武器，检查了他们的钱包和信件，以便确认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手表也被拿走了，警察例行公事地质问了一通，有些提问与案件本身并无多大关系。他们确实喝醉了；他们可能狼狈不堪——虽然他们看上去并不那么狼狈；在酒后鲁莽驾车方面他们承认有罪；但是直到目前，他们并未对警察履行职责有过丝毫的反抗。

但是，这正是他们高声、粗鲁地向他们提出的罪名。这几个警察言语十分严厉，搜查的时候显得心照不宣、神情傲慢——仿佛是一帮全副武装的暴徒，其举止似乎表明他们曾在函授学校接受过搜查方面的训练——最后，一个神情严厉的警察指着尤金粗声粗气地说：“这个大个子是这几个中醉得最厉害的一个了，”他的话里流露出一丝滑稽、可笑的意味。

但是，在他们结成一伙的权威中，在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几位年轻人的顽固和阴谋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温文尔雅、神情欢悦了——相反却显得邪恶、令人反感——显得愚蠢、粗俗，像一帮不讲道理的无赖。此刻，他们清楚地告诉几位年轻人“他们落在他们手里了”，他们是几个“外地人”，因此值得怀疑，而他们也只得在这些冷酷无情、反复无常的“地头蛇”面前默默低头，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警察就是难以动摇的权威。

最后，当他们声音洪亮的审讯宣布结束时，那个一直在审讯簿上胡乱做笔录的警官抬起头来，神情严厉地命令道：“好了，伙计们！把他们带走，严加看管！”

随后，几位年轻人穿过走廊走进了一间巨大的双层屋子，砖砌的墙，水泥地板，两排窗户脏兮兮的，上面装了栅栏。屋内有一盏灰白、清冷的灯，给人一种潮湿、阴冷的感觉。其中一间屋子里的钢筋、水泥透出一种崭新的气息，而另一间则没有这种气息，整个屋子像是最近才建成的，附加在监狱的正面。屋内还有几排小囚室，逐层升至天花板。他们进去的时候，屋内特别安静，但是很快，一个关在囚室里的黑人醉汉开始大吵大闹起来，他咆哮着、呜咽着，用拳头捶打着，就像疯狂的猿猴把囚室窗户的栅栏摇晃得哗啦啦直响。到处都弥散着未经冲洗的污物发出的臭气，其中还混杂着消毒剂的气味以及某种类似氨水的液体发出的强烈酸腐味。

他们在第一排的囚室前面停了下来，负责监管罗伯特和埃米特·布莱克的警察（因为尤金极为震惊地发现基钦没有一起进来）打开了第二和第三扇门，然后把布莱克和罗伯特推了进去。此刻，尤金发现，最后一个囚室，或者说走廊尽头的那个囚室就是专为他预留的。于是，他只好顺从地站在那儿，任由一名警察神闲气定地抓着，直到另一名警察把门打开。

随着那扇门的骤然开启，尤金抬脚走了进去，等他的视线稍稍清晰一些后，他才看见囚室里站着一个年轻的黑人，他站在靠墙摆放的铁床边，惊恐地看着他们，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刚才在小床上睡着了，他们的到来把他惊醒了。在这一瞬间，尤金昏昏沉沉、神志不清的大脑闪过一个固执、挥之不去的念头。他以为把他和那个黑人关在一起是因为监狱太拥挤、没有足够的关押空间所致，此外——最让他气愤、难以忍受的是——当警察审讯他们时，那位警察曾说：“这个高个子醉得最厉害，”他们认为他喝得太多了，所以不会在意或在乎他被逮着这件事。

正因为这个原因——唯一的原因——他开始发作了。至于那个黑人，他倒没什么好怨恨的，当他看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被锁在囚室里的时候，一种羞耻和被贬低的感觉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这种感受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无暇顾及和谁共处一室了，如果共处一室算得上这个国家的风俗的话。但他知道，这个国家的风俗并不是这样，一想到自己因为醉得最厉害就成了牺牲品，并且受到了更加不公的待遇，他的自尊就会深受伤害。于是，就在他们关门的瞬间，他转过身，当着两位警察的面使劲踢了一下铁门。

然后，他试图从囚室里冲出来。这时，那两个身材高大的红脸警察喘着粗气、动作迟缓地跑了过来，给人一种厌恶而笨拙的感觉。他们试图把他重新推进囚室。就在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脑海里升腾起来——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出现，但在随后狂暴的年月里，这种感觉经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当警察向尤金冲来的时候，他感到恼怒而绝望，所以他并不感到害怕，或者说根本不害怕。但是这两个警察却使他感到极其痛恨和厌恶，这种强烈的感受使他抓狂，他似乎要淹没在其中了。这两个警察庞大的块头，以及他们强行把他推进囚室时他们的身体留给他的那种柔软而僵硬的感觉是产生这种痛恨与厌恶感受的第一个客观原因，虽然这并非基本原因。因为，要是他们一开始就用警棍猛击他的脑袋，他会在警棍袭来之前产生片刻的恐惧，但决不会产生痛恨和厌恶的情绪。

这些既柔软又结实的庞大块头，以及他们笨拙、令人厌恶的举动给人的印象、感受、气味、情形等使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可怕。当他们冲向尤金并强行把他推进囚室时，尤金死死地抓着室门两侧的铁条，同时冲他们大吼、痛骂起来，然后用脑袋撞向他们。这时，两个警察像两尊坐佛一样，稳稳地立在门口，又肥又大的手紧紧地抓着铁条，用他们既柔软又结实的肚子把他的脑袋顶了回来。

他们并排站在那儿，半蹲着身体，他们肥大的双手紧握着铁条，红脸上渗出了汗水，大口喘着粗气。当他们用其柔软的大肚子笨拙地把他的脑袋顶回来时，他们像女人一样令人厌恶地撅着屁股——这个举动，加上尤金和他们之间令人厌恶的身体接触，使尤金内心感到极其痛恨和厌恶，这种感受令他发狂。

他奋力冲出了囚室。两个警察见状赶忙跟了过来，动作迟缓而笨拙地把他向囚室里硬推。其中一位抬起了巨大的拳头，然后大声喊道：“进去，否则我要揍你了。”说完，一只肥大的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上。他一边用脑袋顶着，一面大声咒骂着，眼前浮现出无数飞舞的金星：那只大拳又落在他的一只眼睛上了。尤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尖叫起来，仍然大声咒骂着，脑袋像攻城的木槌一样一次次向他通红的脸上撞去。

同时，另一个警察一面嘟囔一面喘着粗气，咬着牙用力扳着他的手指，想把他的手从铁条上扳开，同时对他的同伴说：“你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吉姆，让他松开。”

就在尤金大声咒骂、用脑袋撞向他们的同时，他也大声吼着：“你们这些红脸的南卡罗来纳杂种，你们休想把我和那个黑人锁一起——不行，绝不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胳膊下方被某种粗糙的、类似羊毛的东西刮了一下。原来是那个黑人的手。他从尤金的胳膊底下挪出去了，然后透过警察的肩膀瞪着眼睛瞧他呢，尤金见他们无意把他和黑人锁在一起，便主动退回了囚室，被关了起来。他感到很不舒服，感到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于是，他蹲在马桶旁开始呕吐起来。然后，他坐在小床的边缘，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头脑里一片空白，好像涂上了一层灰色的油污，感到厌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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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因为时间就像灰褐色的油一样慢慢溜走，而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处在混乱之中，全都朦胧而无形地混在一起。过了片刻，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束绚丽的亮光，他能够准确、清晰地看见一切，听见其他几个患难兄弟在各自囚室里说话的声音。

尤金所在的囚室只有一个小隔间那么大的空间，大概有八英尺长、四五英尺宽。唯一的设备就是一张颜色发黑的铁床，紧靠墙摆放着，能够向外展开，也可以折叠，床上既没有弹簧也没有床垫。此外还有一个蹲式白色珐琅马桶，而且还坏了，所以无法冲水，污水溢出流到了水泥地上。墙壁和天花板是用某种黑灰色、坚硬的板材制成的，上面留着以前的居住者随意涂写的猥亵言语和图画。由于这些坚固的墙壁相隔，各个囚室之间处于隔离状态，因此，尤金看不到埃米特·布莱克，他被关在隔壁囚室里。但是现在，尤金已经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于是仔细倾听起来。

他俩仍然醉醺醺的，两人悲哀而醉意朦胧地大声交谈着，每个人都反复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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