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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忒勒马科斯7（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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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冲下山腰的时候，他们就这样一个传一个、大口大口地把那瓶酒给喝光了，一眨眼工夫，他们又开始喝起了味道更冲的劣质玉米威士忌，该酒装在一加仑的酒壶里，清若纯水。没喝惯的人几乎受不了，喉咙极其难受，顿时会火烧火燎，气都喘不过来，酒劲十足。他们用拇指钩住酒壶的手柄，然后轻松地举过肩头，让宽大的瓶颈对准倾斜的喉咙，然后咕咚咕咚、贪婪地吞下烈酒，就像喝水一样。

此酒足以放倒一头公牛，一道可怕的酒精闪电能使波吕斐摩斯[74]下凡。然而那一天使他们沉醉的并非只是烈酒。因为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一边在路上疾驶，一边大声喊叫、欢唱、纵声大笑，相互之间快乐、深情地拍打着——所以使他们沉醉的不只是酒精。

因为他们感到世上的一切既美好又辉煌，世上的一切都是为快乐为生，他们不会出任何差错，也不会有任何失误。他们具有不可征服的力量，只需轻轻一击，大树就会立刻倒下，不朽的山峦也会屈从，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尤金觉得，世上的一切立刻焕发了生机——他迅速从可怕的羞愧中成功地解脱了出来，从幻影和梦境般的不真实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已经苏醒，焕发出不朽、亲切的光彩；他觉得自己荣耀地获得了原本认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生活，拥有了世上普通而珍贵的快乐和荣耀，这一切他以前从未拥有过。

首先，带着这种难以言表的轻松和快乐，他突然感到了饥饿的痛楚：他空空的肚子，干瘪的肠胃，数日来一直萎靡不振、厌恶各种食物。此刻，在极度饥饿的刺激下，他开始渴望食物。他想到了美食——形态各异的美味，脑海里的食物形象就像荷兰大师笔下的画作。他觉得以前没有人能公正客观地画出、表达出、描绘出食物的特性。

这就是尤金后来愉快地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或者重新发现了世上的一切荣耀。除此之外——他们下山时看到的山景、金秋醇美的气息，其中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寒霜和清冷，他们的内心、喉咙、生命中充满了狂野的欢乐、力量和兴奋——都是他们所有的喜悦、快乐和重新发现的一个元素、一部分——这是一种胜利、得意、力量无限的感觉，也是他们迎来的罕见、荣耀、快乐无限的感觉，这一切似乎使那个神奇日子里美妙、欢快的乐声更加响亮。

在他们周围，在头顶，在脚下，到处洋溢着喜悦、欢快的气息——秋天富有活力、清爽的空气，秋天褐色的土地，他们身后色彩斑斓的山峦——单调的褐色，鲜艳的红色、暗铜色、浅黄色——山麓地带的粗糙粘土、大片断茬的褐色棉花地——成千上万难以识别、难以表达的事物。此时正值十月下旬，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的气息，这是树叶燃烧后发出的气味，还有犬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层红色、灿烂金黄的薄雾，还有一日将尽时分暗淡、忧伤、振奋人心的金色余晖，——远处传来火车车轮驶过的隆隆声，汽笛的哀鸣声，火车启程时的打铃声。

最后，大地本身亘古的地貌，蓝色的山脉高耸绵延、起伏不断的轮廓，秋日山峦的巨大山体，遥远而亲近，高低不齐、平凡、熟悉的树木——松树、橡树、栗树、枫树、洋槐——普通粘土古老的红色——大地令人难忘、难以描述的自然状态——粗犷、雄壮、肥沃、原始、丑陋、极其神秘而亲切；还有大地产生的音乐，孤独、迷人、萦绕不绝——时间和孤独的古怪精灵永远难以挥去，永远说不清楚，但会被牛铃声唤醒，牛铃声却被远处深谷的风声、启程的火车汽笛声或沿粗糙的山巅拂过山草的阵阵春风打断——这一切，尤金在童年时期就曾感受、领略过。然而，他从来不知如何表达这一切。此刻，他似乎已经彻悟：他自己成了这一切的代言人，更像这一切的孩子，因为他长久远离了它，更像这一切的眼睛，因为他像初次见到它的人那样再次用善于发现、充满爱意、认可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

然而，他觉得，这一切并未迅速、强烈、欢欣地阐明家乡、回归和安顿，相反，却阐明了一个形象，一个在他脑海里永远放光的形象，就像一首得意、美妙的音乐从他心底响起。那是一个魔幻之城的形象，现在看来，他精神的所有狂乱和不安将会找到一个确定的目标和胜利，世上的一切、他心底燃起的希望和快乐全都指向这个目标和胜利。

当他们下山进入南卡罗来纳州境内时，全都喝醉了。他们把车子停在棉花地之间尘土飞扬的沙土路上，然后走进地里去解手。棉花茎僵硬、干枯地直立在那儿，棉荚里装满了蓬松的棉花，粗糙、褐色的棉花茎排成数不清的行列，茎干下面是古老、常见的红色粘土。

在看似遥远、荒凉的田地一侧，立着一间黑人住的窝棚，屋后是荒凉的松林。汽车的轰鸣声停止了，整个田地周围顿时变得空旷而寂静，秋日昏昏欲睡的烟雾和温暖显得极其孤独、忧伤，凄凉地预示着冬天和死亡的来临，然而，这一切却沾染了大地孤独、悲怆、欢快的神秘气息。

尤金从干燥的红土地上拔起几根高大的棉花茎，把其中一根塞进外套衣领的钮扣孔，虽然棉花茎有两英尺长，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地穿了过去。然后，他手中捏着棉花茎，摇摇晃晃地回到车边，钻进了车子，马上便开始向同伴们谈起了棉花——最后热情地谈起山峦、田野、棉花和大地——向他们谈起了“南方”，使得棉花茎和“南方”变成了某种象征。年轻人都会如此，虽然他们的感受和举止和任何地方的年轻人都一样。

但是在那一刻，尤金竭力想把自己离家、回归、再次发现故乡的一切讲述出来，就在他高谈阔论之际，一位旅伴挥动着棉花茎大喊“我的天哪！”，明白了他想通过谈论这些棉花茎表达的核心和精髓——虽然他的话毫不连贯、神志不清、稀里糊涂，但他本人却认为雄辩流利、诚实可靠、充满激情、准确严密——到后来甚至激动得哭了起来。而他们——他们——当然非常高兴：他们高声狂笑着，热情地欢呼着，用手拍拍他的后背，和他握握手，高声喊叫着：“我的天哪！你听他说的……！把棉花茎扔掉吧！老兄！我们和你在一起！……去他妈的！见鬼去吧，老兄！……别把它们扔了！……嘿嘿！”

与此同时，罗伯特驾着车子一路疾驶。开始穿越棉花地和尘土飞扬的沙土路，当他们从别人的汽车和马车旁边高速绕过时，车后扬起滚滚黄土，后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大喊声。他们想赢得路人的掌声和热情的欢呼，这种想法促使他们更加拼命加速。

他们终于冲进了小城，车子在中心大街上可怕地狂奔着，丝毫没有减速。在他们疯狂之旅最后十五英里的地方，当地一些情绪紧张的路人打电话报了警。这时他们看见前方街道上列队站着两排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乡下警察，于是赶紧停了车。

先前在醉意中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狂野飞奔的劲头此刻已经荡然无存，虽然他们仍旧活力十足、力量无限，但玉米威士忌正在他们的血管里闷烧着，使他们变得更加迟钝、麻木、沉醉。尤金似乎还能清楚地辨别事物的形态——红脸的乡下警察及其笨拙迟钝的身体、秋日温暖午后布满灰尘的寂静街道。

院中草坪上的青草已经褪色，显得干枯而凋败，枝头的树叶变得稀稀落落，枯黄而沉闷，排水沟里几片干枯的落叶毫无生气地抖动着，街头的落叶随风飞舞，然后又静静地躺着不动了。

罗伯特慢慢减速，最后在那堵蓝红相间、结实的人墙前面停了下来：警察围住了他们，笨重地爬上了车，两位踩在脚踏板上，两位一边一个正好坐在尤金的身体两侧，一位坐在前排，和罗伯特、埃米特·布莱克并排而坐。

“好了，伙计们，”其中一位警察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和蔼而轻松，是乡下人特有的浑厚、粗大嗓门，“现在，把车子开到那边的警察局去。”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罗伯特毕恭毕敬地应答着，带着醉汉特有的滑稽和敏捷，“怎么走，长官？”他的声音中透着机灵、讨好的口吻。

“沿这条大街一直朝前，然后右拐，”这个警察慢吞吞、粗声粗气地说，“一直开到第二个拐角，那里你会看到消防栓。开进去再向左转。”他说。

“好的，先生！”尤金劲头十足地说，车子又发动起来了，“我们都对这里不熟悉，”他撒了谎，好像希望这个谎言能减轻他们的罪责似的。“我们还不大熟悉这里的路。”

“嗯，”警察慢条斯理、冷淡地回答，“或许你们下次就更熟悉了，”他边说边向他的同伴眨了眨眼，他们全都哄笑起来，“我们很高兴认识你们，伙计们，”他继续说道，故意装得很和蔼。“我们对你们早有耳闻了，”他说，再次向他的同伴眨了眨眼，“我们很想认识一下。”

这时，警察再次粗俗地哄笑起来，很赞赏这位代言人的言论。

这些警察个个长得高大而结实，嗓音浑厚、拖着长长的调子，长着乡下人的红脸庞。他们的脚板又大又阔，戴着落满尘土的黑色宽边软帽，制服花哨而邋遢，松驰的裤腿上饰有金色的条纹，厚重的蓝色外套上的下排铜扣全都解开着，露出了脏兮兮的衬衣和大肚子。他们虽然表情迟钝，但却精神饱满，和动物一样愚笨无知、性情温厚——但同时，他们也和动物一样愚蠢、残忍——动作迅速、雷厉风行、手段凶狠——不知何故，这一切可怕地反映在他们薄而宽大的嘴巴上，他们的嘴巴上清晰地流露出一种活力，其中包含了一切天生的粗野和感官的力量。因此，在其野蛮、愚笨的品质中包含了一种超越自然、几乎不可思议的因素。

他见过他们懒洋洋地站在小镇的某个角落，身材高大、举止邋遢，厚厚的手心里挥舞着系有皮带的警棍，他们仰着宽阔的红脸和又薄又阔、极其冷酷的嘴唇，性情温厚地观察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听过这些乡下人慢吞吞的声调和吼叫的声音，这声音里包含着土地潮湿、冷漠的气息；他还见过他们迟钝的头脑被怒火冲得愚蠢而凶狠。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见过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摇摇晃晃地从大街一头走到另一头，他高大的身影似乎填满了整条大街。他痛打了一位喝醉的老头——一个不停哀号、皮包骨头的人——被警棍打死在街头，他敲碎了老头的头颅，鲜血喷涌而出，流过他满头的银发，一道道殷红的鲜血流过面容和胡须。这样一个瘦小的老头竟有那么多鲜红的血液，真令人难以置信。

这些体格高大的人使尤金想起了地球和人类的全部历史，恐怖、野蛮、难以形容——这是一个完全相同、难以言说的传奇，他清楚这一点，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从本质上清楚。对此，他不能说，但又不得不说，否则就会死去。因为这些人身上不仅体现了地球自身野蛮、盲目的力量，他们虽然野蛮、世俗、生殖力旺盛、冷漠、温厚——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处境——而且明显表现出恐惧、羞耻、厌恶的情绪，这些情绪在某种难以名状、令人发抖的畏惧重荷下将他们打垮，他们的灵魂也被打碎、摧毁。

那两位爬上汽车后座的警察此刻一边一个坐在尤金的身旁，这两位块头巨大，笨重，浑身横肉，然而却具有一种结实而令人厌恶的柔软，肉乎乎地，没有年轻人特有的强健和精干。这部车子的后座较窄——该车是一辆崭新的“跑车”，按设计只能坐四人——而现在，这两个浑身横肉的高个子警察挤在尤金身旁，使他既厌恶又反感。

然而，他们欢快、喜悦的劲头还没有完全消退，虽然当他们看见那几位警察列队站在街头的时候，马上就明白他们即将被捕，然后被送进城里的监狱，这个前景使他极不舒服，然而，那份酒醉的快乐如此强烈，他甚至觉得一切既美好又奇妙。他为自己能够被捕、有过蹲班房的经历而欢呼，仿佛自己即将迎来幸运、荣耀的体验，他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如此至深，他甚至开始喜欢这些警察了。

尤金高声狂笑起来，使劲拍打着他们宽阔的后背，伸出胳臂搭在他们的肩头，大声说：“上帝呀，你们可是了不起的人啊，你们两位都是，你们一定要好好喝几口！”

罗伯特听后不安地笑了笑，对警察说：“你别理他！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喝——我发誓，我们什么都没有喝。”

其中一位警察开始四处搜查，这时，他得意扬扬地从布莱克腿下的隐蔽处翻出了一个酒壶。

“在这儿，伙计，”他一边大喊一边让大家看，“我找到了。”

这个玻璃酒壶几乎喝空了，但底部还残存着一点儿威士忌。罗伯特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因为法律规定，如果发现了这么多烈酒，就意味着他的车子很可能会被没收。

与此同时，布莱克正醉醺醺地低声向坐在前排座位的警察说着好话，他说：“我知道你们几个不会找我们麻烦的。我们可没犯什么过错——只不过聚在一起喝了一两口而已，如果你们能高抬贵手的话，我们一定感恩不尽——你们想让我们干什么，我们都会照办的，”他狡猾地悄声说，“让我们悄悄地离开吧，谁也不知道，好不好？行了，你们有这个权力。”他边说边奉承地斜眼看着警察。

他与之交谈的那个警察只是和蔼地笑着，并不吭声。这时，他们已经把车子开到警察局门前了，这是一个坐落在僻巷的破旧小砖房，窗户上镶着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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