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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忒勒马科斯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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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十月了，那年的十月来得又急又快：寒霜提早到来了，这给山腰上郁郁葱葱的林木染上了明艳、耀眼的色彩，空气中充满清凉、悲伤、欢快的气息——当然还有十月的气息。有时候，或者经常，白天古老、慵懒的阳光带来一丝温暖；午后，金色、温暖的阳光为大地罩上了一层薄雾。然而，大地却弥漫着寒霜的气息，弥漫着还乡者的喜悦，弥漫着对逝者和永远离开、不再返回之人的难过情绪。

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尤金似乎觉得自己从未见到过他。父亲走了，但他却在到处寻找，他不相信他已经死去，他坚信自己终将找到他。这是那年的十月，经过一年的漂泊和流浪，他又回家了。

他不相信父亲已经离世，但他还是在十月回家了，他之前的全部生活就像梦境一样奇特而忧伤。然而，他发现一切仍然美好如初——小镇、街道、神奇的山峦、还有那些下巴突出的普通面孔。他看到一切仍然和当初一样生机勃勃。在这一刻，万物都和父亲的脸庞一样亲切，却比梦境更加奇特、虚幻。

他们说话的口音听上去十分自然，毫无造作之感，然而，却像梦话一样悲伤、迷茫、陌生。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孤独的神色，仿佛他们都是幻影，全都迷失了方向。他仿佛满腔热情地重新回到这片大地的怀抱，在痛苦和激动中高声地叫喊，满怀对过去美好、快乐生活的无限向往和遗憾之情。如今，他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必须重新回到那种生活中去，但却无法再次触摸、握住、体会到它的温暖和实质。他又回家了，然而，他却无法相信父亲的离去，他仿佛听见他浑厚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街头，同时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身影大步跨过广场；每次在转过街角的时候，都会看见他等候在那里，或者看见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肉和食物，疾步朝家里走去，他的力气、体能和热情使他们永远感到安全；他会再次为他们生起呼呼的炉火，阵阵旺火轻微地摇动着烟囱；他会把令人欢欣的消息带给家人，这样，美好的日子、神奇的日子、金色宜人的美好生活将再次回来。他们会从这个像梦一样虚幻的世界里突然苏醒过来，一如从前，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和辉煌。只要父亲重新回来，就能使这一切重获生机。

所以，他无法相信父亲已然离世。可是十月又来了，那一年他又回到了家中。晚上，他躺在母亲的房子里，躺在床上静听风吹枯叶的哗啦声，远处传来狗吠声，他感到黑暗、古怪、隐秘的时间在他周围流动，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和这个屋子，想起百万个有关时间的奇怪、神秘面容，想起了黑暗的时间，想着，感受着，想着：“十月又来了，又来了……我又回到了家中，可是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岁月呀……岁月……岁月……我现在何去何从？该做什么？因为十月已经来了，然而，生活中的某些精彩已经结束，我们全都感到迷惘。”

夜里，暴风雨摇撼着这幢房子——这座老屋，母亲的房子——他曾在这里见证了哥哥的死。夜色中，破旧的房门摇晃着，嘎吱作响，黑暗逼近屋子，充斥在整个屋子里，黑暗在夜色里温柔、神秘地运动着，触手可及。他躺在哥哥的房间下面，成千上万悲伤的瞬间和回忆以各种神秘的形式出现，在他身边来回游走。十月下旬的暴风雨摇晃着房子，某种东西在强劲的大风中嘎吱作响。这就是那年的十月，他又回到了家中：他难以相信父亲已经死了。

狂风在夜色中拼命向他们袭来。黑暗在房子里来回移动，无声却能感觉得到——就像幽灵在母亲的公寓里喘息，就像怪兽或者朋友在他耳畔预言沉默而难以忍受的逃离、黑暗和风暴，它不停游走在他的身边，在他生命的边缘巡游，永远在他身边，跟随着他，在他的体内轻言细语：“孩子，孩子——跟我来吧——今晚和我一起去看看你哥哥的坟墓吧。和我一起去那个多年前埋葬了年轻少年的地方吧。今晚和我一起去他们再次散步、活动的地方吧，你会再次看见你哥哥的脸，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和其他年轻的逝者一起从坟墓里出来，朝你走来，一如既往，在十月里向你讲述他们的逃离、成功、黑暗中的快乐，告诉你一切都像曾经那样再次重来。”

又是一年的十月，晚上他躺在母亲的公寓里，感到黑暗正慢慢地游走在他的周围，听见外面的枯叶在街上乱飞，狂风在拼命地呼啸。大风反复无常地猛吹着，他听见远处的大树被吹得“哗哗”直响，他躺在那里想着：“十月又来了——又来了。”他感到黑暗围绕着他，不敢相信父亲竟会死去，他寻思着：“奇怪而孤寂的岁月又来了……我又回家了……回家了……难道它不再像从前那样伴随着我们了吗？”黑暗仍然游走在他周围，他心想：“这就是我从小熟悉的黑暗吗，我以前不就是躺在这里，感受着身边的这些黑暗吗？……我们不正是在十月的晚上听见了远处的犬吠吗？”他接着想：“狗吠声难道没有被风吹散吗？……他听见街头的枯叶在风中乱舞，……强劲的大风呼呼直吹……他听见僵硬的枝干在强风中嘎吱作响……听到某种东西在在夜色里嘎吱作响……随后，正如我们现在所想的那样，他想起了所有那些已经离开、永不再来的人们，想起了那些躺在地下的朋友和兄弟……哦，十月不是又回来了吗？”他大声喊叫着，“一切如故？”他听见黑暗还在他母亲的公寓里缓缓徘徊，他躺在黑暗中，不停地想着，感受着，想着：

“如今，十月又归来了，但是我们这里的十月和别处的十月并不相同。这个成熟、收获的月份又来了，弗吉尼亚的栗子也熟透了。寒霜使四季温和的音乐变得高亢，世间的一切生物都开始返家。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因此各地十月并不相同。在缅因州，寒霜像铁钉一样，锋利而猛烈地降临。仅仅一周，所有的树木、色彩明艳的树叶骤然变了色：枫叶变成了艳丽的红色，其他叶子变成了淡黄色，在林间漫步时，它们就会落在你的周围，就像破碎的阳光一样，你很难说清哪个是摇曳在地上的阳光，哪个是落叶。”

“与此同时，帕利塞兹丘陵[71]正在融入一团团斑驳的色彩之中，这个季节大摇大摆地袭过全境，随后南方葱茏的山间树木开始泛黄、枯萎。当俄亥俄州的孩子们闻到燃烧的柴木烟味时，他们会说：‘我敢打赌，密歇根州的森林着火了。’北卡罗来纳州的山民正在打猎，他和一只耷拉着耳朵的猎狗在外面待得很晚，一轮明月从崎岖的山岗爬了上来。他在外面待得那么晚，他的朋友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们肯定会天真地狂笑着说：‘老兄，你要是夜不归宿的话，你的黄脸婆绝不会饶你的。’”

“啊，归去，归去！”

“十月是一年中最富足的月份：庄稼都收割了，谷仓装得满满的，柜子里装满了收获的东西，棕褐色的约克苹果汁从榨床上源源不断地缓缓流出。蜜蜂钻进黄色的葡萄中，苍蝇变得又大又肥，身体变成了蓝色，嗡嗡声更加响亮，爬行的速度更加缓慢，趴在门槛、天花板上慢慢地等死。太阳越过青铜色、收割完庄稼的田野，在血液与花粉似的晚霞中沉落下去。”

“玉米一束束堆了起来，又硬又黄的玉米粒一排排突出在晒干的玉米棒子上，如今正适合存贮在宾夕法尼亚州巨大的红色谷仓里，也适合马儿脏兮兮的大板牙嘎吱嘎吱地咬嚼。慵懒的马蹄子猛踢着木板，仓库里透出干草、皮革、木材和苹果的气味——这一切，还有马儿清脆的咀嚼声表明：所有的汗水、辛苦、耕耘已经结束。晚熟的梨子在阳光照耀的架子上散发着芬芳；谷仓的弯椽上挂着熏制的火腿；食品间的架子上摆着无数装满水果的坛子。在这个季节，缅因州的树叶变成了金黄色，阵风吹过，地上就会落上厚厚一层板栗，弗吉尼亚的矮栗也熟透了。”

“午后的小镇上弥漫着燃烧的气味，胳膊上套着带扣的男子在院子里耙着树叶，几个肩头系着皮带的男孩从旁边走过。地面上、水沟里铺了厚厚一层巨大、棕色的橡树叶，街头的树叶没过孩子们的膝盖。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刺激、呛人的青烟弄得眼睛生痛，在收割完毕的田地里，火舌像蝗虫一样不断啃噬着断茬残草。大火把回忆的芒刺打进了人们的内心深处。”

“锋利的草叶犹如一簇簇长矛，到了中午时分，上面的冰花开始融解，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是阳光依然温暖。很多日子里，这片金褐色的土地都阳光明媚。但是夏天已经过去，大地正在等待，忧虑和狂喜啃噬着人们的心，寒霜即将来临。残阳如血，破旧的水桶反射出落日的余晖，当孩子提着新鲜的、浮着泡沫的牛奶往家走的时候，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巨大的谷仓上。巨大的影子在田地里拖得长长的，红色的落日余晖倏忽间消失了。黄昏的犬吠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霜色之中。空中传来唤狗的清晰哨音，还有霜花和寂静的气息——这就是全部。风儿搅动枯黄的落叶，吹着它们到处飞舞，巨大的橡树叶彻夜飘零着。”

“火车席卷尘土、一路轰鸣着穿越大陆，身后的轨道上落叶纷飞。火车冲过峡谷和山涧，轰隆隆行驶在桥面上，跨过波涛汹涌、褐色的大河，费力地越过重山，绕过田野里的残草断茎，从小镇空旷的站台旁奔腾而过，火车迈着均匀的步伐沉重地跨过北美大陆。田野、山峦、小丘、峡谷、沟壑、高山、平原、河流、树木横卧的荒野，棕色、稠密的灌木丛，平原，沙漠，种植园，一览无余的壮美风景，浩瀚地起伏回旋，这一切永远无法记住，永远无法被忘记，永远难以言表——它因收获而疲惫，因每一个果实、矿石而充满力量，被秋日染成褐色、无可估量的丰饶显得繁茂、粗犷、自由奔放，永恒而壮丽！对疤痕和美丽毫不在意。一声呼喊、一个空间，一阵狂喜！——这就是十月里的美国。”

“狂风从大地上呼啸着猛扑而过，在远处的大树间发出阵阵怒吼，孩子们兴奋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着是不是魔鬼从大地那头猛扑而来。整夜都能听见橡果雨点般落地的清晰响声，也能听见栗子落地的扑扑声。”

“在夜里，通常只有生机勃勃的寂静，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在涂了石灰的栖木上也会传来几声鸡翅的扑腾声。秋天低垂、沉重的月亮悬挂在光秃秃的松枝背后，一会儿升至树林的边缘，一会儿到达顶端，一会儿又在黎明鬼魅般的白色光芒中缓缓落下，乳白色的月色洒在寒霜满地的田野，洒在落满霜屑的南瓜上，月光一会儿又变得更白、更小、更亮了。它低悬在陡坡之上，挂在百万相同的街道上方，使整个大地沉浸在霜色和寂静之中。”

“随后，透过霜气袭人、沉睡倦怠的空气传来当当的钟声。人们躺在床上倾听着。他们一言不发，也不动弹，寂静像耗子一样啃噬着黑暗，但他们的内心却悄悄地说：‘夏天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那么现在呢？’但是他们不再多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会像寒霜一样，默然等待、聆听着时间，嘀嗒嘀嗒，奇怪的时间，聆听着那些难以挥去的短暂岁月。他们会想起早已离世的人们，想起那些此刻长眠于地下的故人，想起很久以前的寒霜和寂静，想起遗忘了的面容和已经逝去的岁月，他们会想起那些难以言表的事情。”

“在晚上，在黑暗中，在那些酣然入睡的寂静小镇，在百万条大街上，他们会听见快车的轰鸣，会听见河面上巨轮发出的声声长鸣。”

“那么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说什么呢？”

他躺在那儿思考、感受的时候，身边只有黑暗在游走，一扇房门嘎嘎吱吱地响着。

“十月是归来的时节：年轻人的胸中向往着逝去的爱情。他们的嘴唇因欲望而干涩，他们的心被春天的荆棘刺伤。因为迷人的四月残忍而妖艳，它会在极度的快乐和无言的欲望中将他们撕裂。春天不会说话，只会叫喊，但是蝰蛇般的时间比四月更加残酷。”

“十月应该是归家的季节。即使小镇也在这个季节获得了新生，”他这样想着，“生命的潮水再次充盈，富人重新开始了生意或者开始追求新的时尚，而穷人的身体也从炎热和疲倦中解脱了出来。夏天的堕落和恐怖已被人淡忘——记忆中只有炎热的小屋、潮湿的墙壁，汗流浃背、辛苦、不幸、绝望的人间地狱，以及那个囚禁了一些面容苍白、脏兮兮人们的灵薄狱[72]。如今，百万人的心中重新恢复了快乐和希望，他们再次如饥似渴地呼吸着空气，他们的行动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夏天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印记仍然清晰可见，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饥饿和患病的神色，这种神色里包含着孩子般的希望和期待。”

“在古老的十月，大地上的万物都指向家园：水手回到海上，旅人回到墙壁和篱笆里，猎人回到田野、洞穴和长吠的猎犬那里，情人回到他所抛弃的爱人身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回家，父亲，难道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如今，就在大地上的一切都回家的时候，你在哪里？因为这一切，以前不是都重新来过吗，我们不是看见过、听见过，熟悉这一切了吗？只要你回来，这一切不就像过去那样再次出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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