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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的人再问他都有了恐惧,不问了,去找棒槌山上的放羊人,想买一只羊或者趁太阳好,一边在坡上晒暖暖一边看羊群在草地上撒欢。
放羊的是父子俩,这父子俩命都硬,各自都死了老婆,第三代是个男孩,一表人才,还在县城里读高中。父子俩不识数,也说不清放了多少只羊,只是晚上把羊赶进圈了,就指着说: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这一个。清楚哪一只羊回来了,还有哪一只没有回来。来了人,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父子俩迟早都会说:吃了没?但吃了还是没吃,他们不再有下文,会把旱烟袋从自己嘴里水淋淋地取下来递给你抽。来人当然不抽他们的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羊的事,眼睛就瞭见了沟对面唱师的土窑,窑门开着,是一个黑窟窿。说:哎,那唱师是多大的岁纪?老汉说:小时候他把我架到脖子上,我抱着他的头,头发就是白的。来人说:那你现在多大了?老汉说:你看我儿多大?来人说:有五十吧。老汉说:我儿要是五十,那我就七十了。来人再对儿子说:你到底多大?儿子说:我爹要是七十,那我就五十呀。
这一年春上,上元镇的天空总是停着一朵云,这云很白,像拴着的一颗偌大气球,唱师出现在了镇东口河滩上。整整十四个月的干旱,倒流河的水有多半渴死成了沙子,唱师是骑了竹竿过的河,在地里干活的人没问他是从哪儿回来的,只问天上这是什么云呀,他并没回答,却说:呀呀,这么多的金子!到了夏天,倒流河岸的路要硬化,需要大量的砂子,一方砂子卖到六元钱,好多人才想起唱师曾经说过的话,后悔没有早早把沙子囤起来。之后的整个夏天和秋天,唱师除了为南沟北岔的孝家去唱阴歌外,一有空老是到山上采果子,就有了一些人也跟着采果子,果子有五味子,野酸枣,珍珠果,还有八月炸瓜和猕猴桃,一边轰着乌鸦一边往嘴里吃,听见了啄木鸟在地敲木头,也就叩牙。秋后镇上人差不多都害起了打摆子,冷起来捂着两床被子还浑身筛了糠似的,吃果子的人没事。唱师还喜欢在坡上晒太阳,惹得后山林子里的香獐子也学了样,阳坡里腿叉开晒起腺囊,镇上人便因此去围猎,得了许多麝香。
又过了一年,秦岭外的平原上地震,波及到秦岭,镇上家家的门环都摇得哐啷啷响,人们全跑出门睡在野外的油毛毡棚里。睡了七天,天天在传着还有余震的,还有余震的,可余震还是没发生,就烦了,盼着余震快来。终于在第八天再震了一次,并没有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心踏实下来,才蓦然发觉唱师压根就没有出窑洞。他是早知道地震会没事的才一直待在土窑的?放羊的父子去了那个土窑,土窑外一丛鸽子花开了四朵,大若碗口,白得像雪,而唱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炕下的草鞋里还卧着一只松鼠,看见了他们,洗了一下脸,才慢悠悠地走了。原来唱师是病了。唱师是从来都不患病的,但这一次病了,又病得很重,腿肿得有桶粗,一张多么能说会唱的嘴,皱得如婴儿屁眼,张开着,竟说不出了话。
放羊父子拉了一只羊到镇街请医生,医生问了病情,说不用治了,医生是治病而治不了命的。放羊父子说:他活成精了,他是人精呀!医生说:神仙也有寿么。让把羊拉回去。
放羊父子叹了一口气,回到土窑里等待着唱师老死,老死了把他埋葬。唱师不吃不喝了二十天,却仍然不死。扁鼓挂在墙上,夜里常常自鸣,那一根竹竿是放在窑门后的,天明却走到了窑门外的石碾旁。这时间正是学校放了暑假,读书的孩子回来了,孩子也便替了父亲和爷爷守候唱师。放羊的父子要去放羊,就叮咛着孩子:用心守着,一旦唱师咽了气,先不要哭,因为这时放起悲声,死去的人容易迷糊去阴间的路,可能会变成游魂野鬼,一定得烧了倒头纸,给小鬼们都发散过路钱,然后就在窑外大声喊我们,我们听见就立马来了。这孩子在土窑里守候着,过一会儿去看看唱师,唱师眼闭着,以为人过去了,用手试试鼻孔,鼻孔还出气。过一会儿再去试试鼻孔,鼻孔还是出气。如此守过三天,唱师仍在出气,这孩子就无聊了,想着自己古文成绩不好,趁这阵可以补习补习,便让爹请了镇街上一位教师来辅导,应允将来送五斤羊毛。这教师也是个饱学人,便拿了一册《山海经》为课本,每日来一次,一次辅导两节。
唱师静静地在炕上躺着,身子动不了,耳朵还灵,脑子也清白,就听着老师给孩子讲授。这时候,风就从窑门外往里进,风进来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一缕缕云丝,窑洞里有了一种异香,招来一只蝴蝶。唱师唱了一辈子阴歌,他能把前朝后代的故事编进唱词里,可他没读过《山海经》,连听说过都没有,而老师念的说的却尽是山上海上和山上海上的事,海他是没经过,秦岭里只说海吃海喝这个词,把太大的碗也叫做海碗,可山呀,秦岭里的山哪一处他没去过呢,哪一条沟壑哪一座崖岩不认识他呢?唱师就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连动一下舌头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出气一阵急促一阵缓慢,再就是他感觉他的头发还在长,胳膊上腿上的汗毛也在长,像草一样地长,他听得见炕席下蚂蚁在爬,蝴蝶的粉翅扇动了五十下才在空中走过一步,要出窑去。孩子也看见了那只蝴蝶,起身要去逮,老师用钢笔在孩子的头上敲了一下,说:专心!蝴蝶是飞出了窑门,栖在草丛里,却变成了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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