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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时候上到了金顶。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胜利,我开始从大学时代的低潮走出来,一夜之间,我的性格变得开朗了,同时,就是这一夜之间,我的字体也变了,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后,我的字体沿袭了大学时代的瘦、软、犹豫,看起来十分难看,但我下山后,中间没有经过任何过渡,一写出来就遒劲、挺拔,一去猥琐之气,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
(当然,十年过去,我再没有力气和勇气重复当年的旅途,我的字体也渐渐失去了某种气质。)
以上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多次,它们都是事实,但是中间还有一些重要的人我还没有提到。让我从头再来。
我到成都火车站打听开往峨眉县的旅游列车,别人告诉我,因为天气转冷,这趟列车已经停开了。我不甘心,又打听到有慢车同样可到峨眉县,于是我便上了慢车。
开车大概个把小时后,我发现隔了过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翻出了一本书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侧,他的右边是另外两个人,阳光照进他的右边,他正好是一道阴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书是诗,这使我有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我在想像中拨开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问他,读的是谁的诗?他说是莱蒙托夫。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像《国际歌》的旋律一样,一经说出,立即连空气都充满了同志般的微笑。
读诗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诉他我是如何一个人来到这里,又将一个人到哪里去。
读诗的男孩毫不辜负我,他马上叫起来,哎呀!他说,我们早点儿认识就好了,我刚刚休完假,假期已经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说他是蛾眉县境内一家国家兵工厂的工人,工资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厂保密,叫什么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郑重地写在我的本子上,我没能记住这组数字,他说他姓李,叫李华荣,是不是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一问年龄,他才二十岁,这太让我高兴了,年轻的男孩总是比上了年纪的男人更富有诗意,除了他的年龄,还有他的面容,红唇皓齿,像花朵一样,浓密的黑发,让人想起〃 蓬勃〃 、〃 茁壮〃 这样的好词。
这是我漫漫长途的一道阳光,明媚、坦荡,像火车的节奏一样,把遥远而美好的东西送到你的脚下。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好男孩我遇到的太少了。我能想起来的,连这小李在内,一共只有两个。
红唇男孩。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那另一个红唇男孩竟也姓李,也叫李华荣,现在我有些怀疑前面那个李华荣名字的真实性,有可能我把后面这个男孩的名字提前想出来了,让我再想一下,确实,这两个男孩都姓李,他们甚至长得很像。他们是上帝派来的吗?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中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吗?
让我插进第二个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比峨眉男孩的故事还要简单,但他的确是我在一段灰暗日子里的一道光亮。
那是我漫游大西南之后的许多年,大概六七年吧,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刚刚经历了一次十分投入又十分失败的恋爱,这在下面我将要说到,总之失恋使我身心俱伤,我看上去十分苍老疲惫,为了拯救自己,我再次独自出来旅游。我先到北京,后到上海,我毫无目的地在这两座城市中乱窜,找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瞎聊天。
那天我去浦东找陈村,我在电话里问清楚了楼号门牌,结果却在一片相同的楼群里迷了路,正要找人打听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红唇男孩。他惊讶地说:原来陈村就住在我们这一带呀!他接过我手头的地址说:我领你去找。我在上海的日子里,红唇男孩常常来看我,他给我打电话,只要我不出门他就来陪我,有时我出门不认路,他就赶过来为我领路,我要上街买衣服他也来领我去,他叫我〃 林姐〃 ,跟那个峨眉男孩的叫法一模一样。上海这个红唇男孩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也是二十岁。他说他喜欢写小说。以后要将他的小说寄给我看。
后来我回N 城去了,没有收到他寄来的小说,他像一道阴影一样消失了。
让我们再回到峨眉山。
二十岁的男孩因为假期已满不能送我上山,但他决定把我送到山脚。
到了峨眉县,男孩帮我找地方安顿下来。晚饭后他从家里带来了他姐姐的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即使是山下,也已经秋意很深了,他还找来了几个跟他同样大的男孩跟我谈诗。第二天一早他又很负责地来叫醒我,陪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山脚,下了车,他四处看看,觉得不放心,又陪我走了几里地,直到他看到了两男两女的一伙游人,问清楚人家是两对新婚旅游的夫妇,又将我托给人家关照,懂事的男孩才放心下山。
好男孩今又在何方?
愿上帝格外宠爱他,给他一个最好的女孩,让他过最好的日子。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下山后我按照约定就地将他姐姐的衣服寄到他的秘密工厂,在县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我一直等他到N 城来,至今没有等到。
我跟着两对蜜月夫妻上山,我发现他们步履轻盈、行动敏捷,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地质队的,这使我大惊失色,我想我最好还是重新搭伴,但我前瞻后顾,总没看到有合适的团伙,这团伙要有男有女,人数不多不少,若只一对夫妻,自然不能厚颜无耻地挤进去。
我便跟着这两对地质队员,以最快的速度一天爬上了金顶。他们都是好心人,拉远了就等我一下,在洗象池他们还替我拍照,这照片在几个月后如数寄到我手里,还是放大的。
我们在夜色浓重的金顶发着抖摸到了气象站的房子,那里有棉大衣、炉火和热水,管房子的人说,你们有没有夫妻,可以住在一起的。两个新娘纷纷说:不消了,不消了,她一个人会害怕,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好了。
一个接一个地烫脚,又摸着黑手拉手去上厕所,然后上床,被子像铁一样又冷又硬,把租来的棉大衣压上还全身发冷,像在南极一样。
第二天没有太阳,阴沉沉雾蒙蒙的,我站在悬崖边的铁链旁边留了一个影,是山上的摄影服务社照的,这是我在金顶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画面上弥漫着浓浓的雾,我穿着一件深色衣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黑色的铁链。
这是一张奇特的照片,我把它放大,加印了好几张,它是我生命中到达的一个顶峰。
从成都到贵阳,印象最深的是一头剖成两半的猪。在半夜的时候,从窗口爬上来一群农民,他们把半边开了膛的猪搁在座位前的小茶几上,这只猪有半只嘴,一只耳朵,一只紧闭着的眼,半边身体和一条完整的尾巴,它头朝车窗平放着,像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死猪头正好对着我,血的腥气和生肉的气味不可抵挡地罩着我,使我感到又恐怖又恶心。我既没有办法弄开这头猪,又不可能离开这个位置,过道里已经满是人,我的座位靠背上也被一个老女人坐上了,她的屁股正好顶着我的头,空气十分污浊,令人要晕过去。
这一夜像一个真正的噩梦,扛着半只猪上车的农民们甚至带着杀猪刀,在黑暗中,快速行驶的列车呼啸着,雪亮刺眼的刀刃闪闪发光。有一个抽烟的人把燃着的火柴捅到猪皮上,发出一阵焦糊的气味。
一切都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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