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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老人脚步不乱。“五一”国际劳动节,全世界劳动阶级的喜庆节日,姗姗到来。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来就穿衣裳,刚抓起衫子,却瞥见枕边整整齐齐搁着一迭新衣服。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咛过的,今天要从里到外全部换上没上过身的新衣。她把手里的那件黄色仿军衣上衫搁下了。
她脱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见了自己的赤裸的胸脯,心跳了。似乎从来也没有留意,胸脯这样高了,那两个东西什么时候长得这样大了!她捞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蹲到灶下去烧火,二姑把她拉起来,说一会儿就会落下满头柴灰。她去扫地,姑婆又夺了扫帚,说她今天压根儿不该动这些东西,应该去好好打扮一下,静静坐着,等着吕家迎亲的马车来。
她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嫩绿得能滴下水来。天空高远,白云和蓝天相间,窗户吹进凉丝丝的晨风。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妈了,连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许和妈正在窑洞里念叨着哩!他们无法来看着女儿出嫁,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放心地交给二姑了,又怎么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妈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怕该来了!”二姑说,“四妹子,把脸再洗洗,把头发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怀里,想哭,眼泪随之就涌流下来:“姑,我想大,想妈咧!”
二姑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几声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出了声。
二姑贴着她的脸,一动不动,让她哭一场。女儿离娘,难免痛哭一场。她现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着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她劝她要节制,哭红了眼睛就不雅观了。
“姑……”四妹子哭溜着声儿,“我离不得……你……”
“傻话!”二姑疼爱地说,“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说,“我总觉得……跟梦里一样……”
“都这样。”二姑平静地说,“都这样。”
都这样,四妹子止了哭声,还在抽泣,既然都这样,她也就这样。
门外有人慌急地说,吕家迎亲的马车来了。四妹子一惊,脑子里迷蒙蒙变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说:“快!快去洗脸梳头!拿出高高兴兴的样儿来。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马车上,周围坐着二姑家左邻右舍的姑娘们。她们被二姑拉来,陪伴她出嫁,也到吕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顿好饭。
马车在关中平原的公路上行进,马蹄铁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沿着公路两边排列的高大的白杨树,叶子闪闪发亮。路边一望无际的麦子,麦穗摆齐了,现出灰黄的颜色。布谷鸟从头顶上掠过去,留下一串串动人的叫声。进入初夏时节的关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样青春焕发,有一种天然的迷人的气韵。
快要进入吕家堡的时候,马车赶上了那些抬彩礼的小伙子。他们给吕家兴致勃勃来帮忙,抬着她的全部嫁妆头前走了。哎呀,看看,他们把被单围在腰间,花枕巾搭在头上,粉红色门帘围成裙子,花衫花袄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气,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说:“这是这儿的风俗,你甭恼。都这样。”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妇请来陪伴她,保驾她,不懂的事由这位嫂子指导,应酬。
吕家堡村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头,听不清那些人的笑声和议论的话。马车从一街两行夹道欢迎的吕家堡男女中间一直走过去。鞭炮声噼噼啪啪骤然爆响,马车停了,四妹子抬头一瞧,车正停在吕家街门口。
四妹子朝车下一看,两位已经见过面的嫂子,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来,扶她下车。车下的地上,铺着一层麻袋,两位嫂子搀着她,缓缓踏过一条麻袋,又一条粗线口袋接着向大门铺过去,踏过的麻袋被陌生的汉子揭起来,又铺到前头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诉她,按照关中地方的风俗,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从娘家屋被人背上马车,再踏着铺垫的口袋、麻袋一类东西,一直走进洞房里去。旧社会是讲究铺红毡的,而且坐轿;现在马车代替了花轿,红毡也被装粮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类东西代替了,二姑特别叮嘱说,如果下车时发现没有铺垫物,那就给他们不下车,请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铺好路,不然就失了身价了。四妹子沿着麻袋和口袋铺就的小道儿走到门口,往前就断了,既没有口袋,也没有麻袋,两个汉子腋窝下挟着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着眼睛,仰头抱时望天。搀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说:“快拿出‘份儿’。来!”四妹子心中顿然醒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着伍毛票儿的“份儿”,交给大嫂。大嫂给那两个汉子一人手里塞一个,在他们的头上和腰里抽一巴掌,嗔骂着:“快铺!贪货!”那俩汉子得意地把纸包塞进衣袋,就猫下腰去铺道儿了,当四妹子抬脚跨进大门的一瞬,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梦一样啊!
走到厢房门口,两扇漆刷成黑色的门板关死了,几个女子在门里喊着要“份儿”。二嫂又从她手里接过两个红纸包,从启开的门fèng塞进去,同时用肩胯一扛,门开了,一把把四妹子拽进去,门口忽啦一声涌进来一伙青年男女,几十双手一齐伸过来,喊着“给份儿!”喊着她们的功劳,挪了嫁妆了,挂了门帘了,为了箱子了,打了洗脸水了……四妹子被挤在墙旮旯里,动不得身,几个女子已经动手在她兜里掏,混乱中,不知哪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里,空中架着席棚,临时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经早站在那儿了,拘束不安地歪着身站着,席棚下的桌子边,已经坐满了亲戚友人,准备开席吃饭。婚礼是新风俗和旧礼仪的生硬的掺和。她和他先朝领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礼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宣读结婚证书,更是蹦平脸儿的官腔官调;再接着由她和他合声朗读贴在领袖像两侧的语录,一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两句,另一边是领袖赞颂“青年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段。这三段语录,四妹子早就听顺耳了,可是临到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朗读的时候,却结结巴巴起来。她不敢不念,就嗫喘着,蒙混过关了,好在并没有人讲认真。婚礼一项一项进行下去,也没有太难堪的事,她照着勉强都做了,没有多少意思,晕晕乎乎还是像在做梦,梦中又想起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院子里的席棚下,十张方桌上的食客全都操起竹筷,紧张地在盘里碟里抄菜,客客气气地推让着烧酒瓷壶,腾起一片杂乱的咀嚼食物和说话的声响。大嫂牵着她,二嫂牵着她,去向客人敬酒。刘红眼坐在主席台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过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红眼眨闪几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这一桩婚姻,理应受到客主宾朋的尊重,现在是最荣耀光彩的时刻。四妹子手里提着烧酒壶,吕建峰提着酒瓶,一席挨一席敬过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绍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亲戚,大舅,大岭子,二舅,二岭子,大姑,二姑,姨妈,姨夫,一一介绍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记不准这么多亲戚,只顾给小小的酒盅里斟了酒,再走到另一个桌子边……
四妹子被两位嫂子牵着,一一送亲戚出门,上路,到村口,把回着糕礼的竹笼或提兜交给大舅或姨妈,看着他们在村外的土路上姗姗走进落日的昏光里,再转回家来,送另一家……
天刚落黑,街门口不断走进吕家堡的男女。吕建峰和他的两个哥哥,分头到村子的东头西头和南巷去邀请那些行过“份子礼”的乡亲乡党,他们花了一块钱的份子礼钱,做为乡亲情谊。现在悠悠走进院来,在老公公热情而毕恭毕敬的招呼声中,款款落坐,说着逗笑的话。一会儿,席间坐得满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刚开席,院子里大声笑闹起来,那些老庄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压倒了,涂抹了一脸红颜色,像个关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们封住了,从锅灶下摸来锅底的烟墨,抹得老婆婆满脸就像包公,院子里的笑闹的声浪简直要把席棚掀起来……吕建峰领着她,到席间又去敬酒,那些老庄稼汉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吕建峰的脑袋,说些笑骂的话,他一律笑笑,缩头缩脑躲避那些来自左右的友好的袭击。待他领她逃回新房里的时候,天啊!窄小的厦屋里已经拥满了年青人,炕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坐着的,炕下脚地上拥挤得没有她站脚的地方了。她站在门外,正迟疑间,被一只手猛力一拉,拽进门去了,七嘴八舌一齐朝她进攻:
“来!给我点烟。”
“唱歌唱歌!”
“哈!给我勒一下裤带,新娘子……”
她被簇拥着,和他站在人窝中间。她很紧张,无所适从,好多张嘴脸朝她嘻嘻笑着,有的嘴角叼着纸烟,撅着嘴,伸到她脸前,要她给他们点火。她不知该不该点,他立时划着火柴,要去点,被谁打掉了。他只好把火柴塞到她手里,让她满足闹房者的要求。她划着火柴了,刚够着烟,却被叼着烟的调皮鬼吹灭,好不容易才点燃了一支支烟卷,后面又有人挤过来……
“抓长虫吧!”有人喊。
“掏雀儿吧!”又有人叫。
四妹子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任何人,心儿抖抖地跳。昨晚,姑婆给她说,关中结婚的风俗,三天不分老少辈份儿,可以说笑耍闹,特别是闹房,是新娘子最难熬的一关。顶难为的就是“掏长虫”、“掏雀儿”几个花样。“掏长虫”是要新娘把一只手绢从新郎的一只腿脚塞进去,从另一条腿下拉出来,同样,“掏雀儿”却是要新郎把一只手绢从新娘的一只袖口塞进去,从另一只袖口掏出来。两只手交接手绢的部位,正是人身体最隐秘的羞耻地带。姑婆说,这是老辈子传留下来的鬼花样,而今不兴这么闹了,有些村子还在耍,得防备防备,免得临场惊慌失措,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从命。姑婆又千万嘱咐,无论如何,不准变脸也不兴恼怒,得罪下人是要伤主家面子的,这也是老辈子传留下来的规矩……现在,吕建峰被闹房的小伙子压倒了,扭胳膊的人使劲扭住他的双臂,压腿的人压死了他的双腿。有人把一只手绢塞到她的手里,推推搡搡,吆喝着要她去“掏长虫”。四妹子臊红了脸,低着头,扔掉了手绢,怎么好意思呀!这当儿,门口挤进一位干部模样的青年,说:“让她唱唱歌儿吧!甭耍那些老花样了。要是传到公社去,当心挨头子!现在正在批‘回cháo’哩!甭在风头上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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