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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灼华神情涣散,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着何子岑的声音:“好生保护她。”回答何子岑的是何子岱不情不愿的鼻音,然后便是他一语不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裹住了陶灼华的身子。兄弟二人背向而行,彼此都是再见无期。陶灼华在颠簸的马车上再次醒来,透过依稀的月光遥遥凝望着湖心岛的方向。不过片刻的功夫,那里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子岑,子岑“,她低低呼唤着,热泪又是扑天盖地。朗润隽秀的男儿不再,回应她的唯有崎岖的小路上马蹄声声合着外面呼啸的夜风。悲伤与绝望排山倒海,瞬间便将她吞噬,陶灼华再次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中。一别四十载,两人天上人间,此去已然经年。四十年间,陶灼华避世独居,在洋溪湖畔搭了一间竹屋,日子清贫如水。为何子岑立的坟冢里,只有一对龙凤玉佩。她当日从他腰间抓住的龙形玉佩,连同他昔日赐给自己的凤纹佩,龙凤合璧,替它们各自的主人谱写着哀伤。天下早已尽归于大裕,这简单的坟冢前,陶灼华不敢公然刻上前朝君王的名字,唯有立下一面无字的石碑,权做自己的缅怀。而她这些年的寄托,便是坐在这坟冢的一旁自言自语,似是与何子岑从未分开。便如同今日,陶灼华枯坐良久,依然不舍得离去。直待不知何时乌云遮住满面星辰,有夜雨脉脉扑面,她才恍然抬起头来。几步之遥的竹篱小屋,便是陶灼华这些年栖身之所。她蹒跚着走回房中,换下被雨沾湿的衣裳,再燃起一点灯火如豆,斑驳的铜镜映上自己布满沟壑的容颜,又不自觉咳了几声。夜风掀起窗上的布帘,吹着她单薄的身子,嗓间又是一阵腥咸。陶灼华剧烈地咳嗽着,一口猩红的鲜血染在雪白的手帕上,身子抖如风中的落叶。眼皮铅样凝重,深觉大限已至,陶灼华脑海间的画面却是愈见清晰。她安然地阖衣而卧,在一片静谧的雨声中渐渐没了呼吸。夏雨滂沱,六月的午后,平州府一户僻静的宅子前,水花从飞檐翘角间哗哗流下,砸在青黑色的方砖上呯然溅开,腾起朵朵素色的水花。里头一方小小的院落依湖而建,黑漆冰裂纹的院门上糊着雪白的对子,一丛硕大的芭蕉掩映着青砖黛瓦的宅院,廊下两盏苍白的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正屋里燃着两支白烛,供着一炉素香,后头是块黑色烫金的牌位。案桌下头摆着两只藤编的蒲团,中间是小小的火盆,里头盛着些已经烧成灰的纸钱。后头的厢房里,临窗的大炕上半悬着冷绿色的纱帐,一位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儿脸有泪痕,身上搭着一床月白底子的夹纱被,正沉沉而眠。她的身畔坐着一位身着雪色素面帔子的仆妇,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色的绒花,正一面忧心忡忡地探试着她的额头,一面吩咐下头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茯苓打盆热水,再拧了帕子过来。茯苓只有岁的光景,穿着身半旧的青绸衫裤,外罩白色对襟比甲,腰间结了根素白的丝带。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晕着泪光,小心翼翼地问道:“娟姨,小姐还烧不烧?她吃了药,怎得还不醒来?”被称做娟姨的仆妇名唤娟娘,刚刚送走了主人的头七,又遭遇小主子的高烧,已然心力交瘁。她笼了笼垂落在颊上的丝发,勉强笑道:“你放心,烧已经退了。小姐连日伤心过度,如今吃了药安安稳稳睡一觉也好。”茯苓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她快手快脚打了水来,拧好了帕子递到娟娘手中。娟娘拿温热的帕子抚上小女孩雪样的容颜,轻柔地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蜷缩在竹屋里的陶灼华一直被浓如泼墨的黑暗笼罩,她好似顺着条长长的甬道摸索前行,渐渐在无尽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丝的光明。光明的尽头,似是有人逆光而立,依稀是娘亲年轻的容颜,一时又化做何子岑的黄衫磊落,却又离她渐行渐远。陶灼华一时唤着娘亲,一时又唤着子岑,急急地往前奔跑,拼命要抓住那渐渐消逝的人影。她的身躯在榻上不安地扭动着,蜷缩在被子底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挥舞,蓦然张开了双眼。娟娘却是瞧见榻上的小女孩睫毛轻颤,在声声梦呓中张开了紧闭的眼脸。☆、旧居夏雨潇潇、斜风脉脉,陶灼华头顶湖绿的幔帐逶迤若水。娟娘瞅着女孩子眸色虽然灿若琉璃,却又是春山含黛,充满了茫然与无助,怜惜她方才失去娘亲,一点泪光便无端打湿了双眼。一时雷声隆隆,暴雨又是如注,打得廊下铜制的铁马发出清脆的声响。榻上的女孩子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娟娘已是喜极而泣。她顾不得眼角的温润,俯下身子握住了榻上女孩子的双手,温柔地唤道:“小姐,您醒了?”许久不曾听过这样亲切的呼唤,陶灼华使劲睁了睁发涩的双眼,听着外头的风雨大作一时茫然。被娟娘握着的手却温热柔软,她低头望去时,乍见自己那一双晶莹若雪的小手,更是明显楞了一楞,开始怔怔地打量着四周。娟娘瞧着她神情恍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小姐,您好些了么?”女子体贴又关切的模样,陶灼华并不陌生。那如母亲一般温柔的神情曾无数次夜来入梦,伴随过她长长的岁月,回忆依然悠长而又甜蜜。陶灼华迟疑地唤了声:“娟姨,是你么?你是来接我的?”分明记得娟娘是母亲的旧婢,多年来与母亲主仆情深。母亲去后,她又代替母亲守护着自己,便如同自己的亲人。大约自己已然入了黄泉,才会与那些早已过世的亲人再次重逢吧。陶灼华并不惧什么生死轮回,只是疲惫地眨了眨眼,冲娟娘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她的话问得奇怪,娟娘却始终沉浸在她醒来的喜悦里,何曾往心里深究?只是用力点头道:“谢天谢地,小姐终于醒来了。娟姨与茯苓一直守在这里,您已昏睡了两日一夜了。”瞧着茯苓亦是楞楞地立在榻前,一幅又惊又喜的样子,娟娘喜滋滋吩咐道:“快去告诉舅老爷与舅太太一声,也好叫他们二位放心。”茯苓这才回过神来,她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又冲陶灼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再替她掖了掖夹纱被的一角,这才迈着小碎步往外跑去。陶灼华瞅着茯苓娇小的背影,不可置信地问了句:“那是…茯苓?”分明记得茯苓身染天花香消玉殒的时候,早过了双十年华,眼前的小丫头却不过岁的样子,还是梳着那样可爱的双丫髻,走起路来便要蹦蹦跳跳。娟娘生怕陶灼华着凉,拿了件外衣替她披上,暖暖笑道:“小姐烧了这两日,大约神思倦怠,有些恍惚,可不就是她么。这一遇上事,茯苓也好似大了几岁。她服侍小姐十分尽心,昨夜里整宿未阖眼,一直守在小姐榻前。”温柔的手再次贴上陶灼华的额头,娟娘欢喜地说道:“菩萨保佑,小姐的烧终于退了,若不然,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说到此处,娟娘触景生情,眼角微微泛红,生怕惹得陶灼华伤心,忙将话题叉开,拿了梳篦替她理着有些蓬松的发辫。陶灼华心底的疑惑更甚,她的目光掠过头顶上半悬的玉色幔帐间垂落的白色丝带,望向廊下那两盏纸糊的白灯笼,再瞅瞅案几上墨黑的粉定瓶中插的几枝素色白莲,蓦然从铜镜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样。不过十岁左右的光景,肌肤纤细到透明一般,弯弯的清眸流盼间眼波如泓。脸色略显苍白,颊上还有一丝高热褪去的嫣红,刚刚梳理整齐的乌发上簪着一朵白绫珠花,披在肩上的外衣下是一袭如雪的白纱挑线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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