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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洗了碗,碗筷的声音没了,接连传来的是重重的关门声,咣咣咣,高的低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每一个学生出门,便会发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关门声讯号。方子衿是和李淑芬一起出门的,门也是由李淑芬关上的,于是,关门声就带着李淑芬的特点,不高不低,短促有力,门关上之后,门框还颤颤地抖上好一段时间。这和方子衿的关门声是完全不同的,方子衿关门时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初冬的夜晚,蛰伏着深重的寒气,晚风像无数冰凉的刀子,划过皮肤,一丝丝的刺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枯的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在这样的日子里,最令人向往的是春天,春天的空气是甜甜的,那是绿色植物中散发出来的馨香。月光异常安静,就像是一个吸着母亲的奶头睡着的孩子,在睡梦中品味着母亲辱汁的芬芳。可这个季节,女孩子们为了显示身材,固执地不肯穿上棉衣棉裤,不得不缩着身子抗寒,便没有了惯有的挺拔之态。
方子衿好奇地问李淑芬,给志愿军写信这件事,既然是所有女生都必须参与的政治任务,就应该由她这个团支部副书记和女生委员来负责,怎么由胡之彦来管?听了这话,李淑芬似乎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方子衿觉得她心里其实是很恼火的,却又因为对方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她不好和他争。如果换个别的人,结果肯定就是两样。胡之彦很有权力欲,这一点她早已经看出来了。
政治学习是每天晚上的例行功课,也是胡之彦表现他的权力的地方。他的话南腔北调,如果是一个方言研究家,一定可以听出他的话音中,带着山东泰山脚下的大蒜味儿,夹杂着中衢汉子的红薯屁味以及东北黑土地上大豆味儿。他的开头语总是三个字:他娘的。初次听的人一定无法分辨,以为说的是他亮的,往往好半天明白不过来。方子衿就曾闹出过笑话,她有一次问李淑芬,胡之彦常说他亮的是么意思。李淑芬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那是口头禅,语气词,啥意思都没有。方子衿和李淑芬争执,说新社会是一个文明社会,怎么能用这种不文明的词?李淑芬说,这是一种军人作风,军官发布命令,就要粗俗短促,那样才有威严才有力量。方子衿说那不是什么军人作风,而是军阀作风。李淑芬说她这是学生调。她说,这个问题,当初在延安的时候就讨论过。那些从全国各地投奔而来的知识女青年,对军人满口粗话脏话非常不满,向首长提意见。首长于是下令,有女同志在场的时候,不准说脏话。这种命令根本不起作用,那些当兵的说溜了嘴,刹不住车。后来有人找毛主席告状,说到处都是土匪语言,这和革命红都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延安因此掀起了一次大讨论。方子衿一听,来了兴趣,问李淑芬,这场讨论最后谁赢了?万万没想到,李淑芬说,鸟毛赢了。方子衿目瞪口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李淑芬进一步对她说,你不用吃惊。假如你是前线指挥员,下命令让一个战士去炸敌人的碉堡,你咋下命令?你说,方子衿,我命令你,去把敌人的碉堡给炸喽。这行吗?你抱着炸药包肯定双腿发软。方子衿觉得命令就应该这样下,难道还有别的下法?李淑芬突然转换了一种腔调,学着一种粗俗的男人腔说:&ldo;你应该这样说:奶奶的,方子衿,去,把龟孙子的鸡巴给炸飞喽。&rdo;这话让方子衿面红耳臊,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理。同时,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战争年代在战场上,说粗话或许有其必要性,可现在是和平年代,是在文明社会,不能再以战争思维来指导社会主义建设。
方子衿的观点无法改变现状,胡之彦仍然以说粗话为荣。他说,他亮的,志愿军结巴在前线流血牺牲,命都他亮的献给结巴革命事业喽。刁毛我们在后方享受他亮的和平,是不是应该为伟大的抗美援朝出点力,是不是应该为彻底打倒结巴美帝国主义及其结巴走狗流球点汗?我们班的结巴女同学,刁毛的心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跳动,他亮的情也应该为志愿军战士结巴的而流淌。我们要让在朝鲜的志愿军,感受到他亮的祖国人民的刁毛的关怀,要让那些在异国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结巴军人,享受到我们的阶级姐妹的结巴温暖。
胡之彦的一席话,说得全班哄堂大笑。胡之彦脸色一变,笑啥笑啥?他亮的,有啥好笑的?这是他亮的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在刁毛的政治任务面前,你们笑结巴啥?你们的结巴阶级立场呢?
方子衿不想听这满嘴的污言秽语。原本严肃的一件政治任务,经胡之彦这样一说,成了革命女同志的一切为了志愿军的鸡巴。这话不能用心去想,仔细一想就实在太色情了,难怪同学们会哄笑。不就是给志愿军写信,向他们表达党和人民的关怀,送去阶级姐妹的温暖吗?这事儿难不倒她。而且,她也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是为祖国为人民出力做贡献的事。她已经开始在心中构思这封信。大道理她不会讲,豪言壮语对志愿军战士或许也没什么用。她要告诉接到自己的信的志愿军战士,他们是在为祖国而战,为人民而战,为每一个阶级姐妹而战。她想到了抗日战争,因为国家贫弱,一个小小的日本,就可以骑在中国的头上作威作福。一个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只有当他们有着强大的祖国支持时,才能高大强大起来。
正当她浮想联翩的时候,晚上的政治学习结束了。见大家都站起来往外走,她也收好笔记本,站起来向外走去。经过胡之彦身边的时候,他小声地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他亮的跟我来,我结巴有事要和你结巴谈。
方子衿惊讶地停下来,抬眼看他,见他已经转身向教室外走去。她犹豫了一下,扯了扯自己的裙子,走出了门。胡之彦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着。他似乎非常肯定方子衿会跟着他。方子衿停下来,四处看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向宿舍走去。李淑芬站在一棵树下,目送着胡之彦的背影。方子衿本能地觉得她是在等自己一齐回宿舍。方子衿不可能和她一同走,又不方便向她说明,只好装着什么都没看见,扭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开。教室门口有三条不同的路,当中一条,通向的是校门口,右边通向她们的宿舍,左边则是通向学院办公室。方子衿往办公楼方向走了一段,又抄一条小路绕回来。
胡之彦大概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站在路边等她。他叼着一支纸烟,火光一明一灭,映衬着他古铜色的脸。这张脸显得阴鸷,不可捉摸。方子衿走过去,没有到达他的面前,他已经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他很高大,又是军人,走起路来一阵风,看上去他并没怎么使劲,她却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很想叫他走慢些,可又在心里气他,不想求他。
胡之彦一直不停地走,走过校门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出了校门向右拐,从武成侧路走出,穿过武成路,向前走了一段,弯身向左拐。方子衿明白了,他这是要去中山公园。进门不远,迎面是一处形状不规则的湖面,湖岸上,垂柳如披头散发的妇人,悬着迎风摆动的柳枝。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定可以看出柳条上开始饱胀的叶苞,如同女人临近哺辱期逐渐饱满的辱头,昭示着生命的信息。胡之彦站在一棵垂柳下,背对着她,随手抓着一根柳枝,短粗的指甲翻动着,柳枝一寸一寸在他的手里折断。方子衿走过去,离他有几米时停下来,默默地站着,用一只鞋的鞋底轻轻擦着脚下的干枯糙皮,不说话。
胡之彦非常突然地转过身来。他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吓了方子衿一大跳,她几乎想转身逃走。
&ldo;方子衿同学,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rdo;他说。
&ldo;不。&rdo;她说。声音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
&ldo;你他亮的刚才说结巴啥?&rdo;
她不语。继续用鞋底搓着地皮,那里原是一些野糙,已经被她搓出一道沟来了。
&ldo;你他亮的听清楚了我结巴刚才说的话吗?刁毛,我结巴再说一次。我他亮的现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结巴谈恋爱。&rdo;
&ldo;不!&rdo;她大声地说。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半天没有明白过来。他说:&ldo;你他亮说啥?你刚才说结巴不,对不对?他亮的刁毛,你到底啥结巴意思?&rdo;
&ldo;就是他娘的不。&rdo;方子衿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扭头便走。
胡之彦急了,几步追过去,一把拉住她。&ldo;为啥?你他亮的告诉我到底为结巴啥?&rdo;
&ldo;就因为……&rdo;她想说就因为结巴啥。可她说不出来,最后改了口,几乎是冲着他大叫:&ldo;因为我不爱。够了没有?&rdo;
&ldo;不爱?你不爱?不可能。咋结巴不爱呢?你说谎,你他亮的说谎,骗我!&rdo;
&ldo;胡之彦同学,我正式通知你,你打消了这个念头吧。世界上就算只剩你一个男人了,我也不会和你恋爱。&rdo;说过之后,方子衿大力挣脱了他的手,迅速穿过岸边的土路,向学校大门方向走去。她双腿迈得很有力,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像余珊瑶老师,有了些英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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