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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该死了。你活着只会拖累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大头针!你是个瘸子啊。我来照顾你只是因为我和杜宛宛说定只要我来照顾你,她就跟我好。等你死了,她就跟我走!现在你懂了吧,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杜宛宛其实早和我在一起了。”
她一动不动。
“你听懂了没有?你傻了吗?你被骗了,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杜宛宛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她已经和我上了床!”他看见她迟缓的表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又提高了。
段小沐听到这句话,一行清冽的眼泪流淌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满眼却都是放弃了挣扎的杜宛宛,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像一只扭曲的口袋似的打开着,独自吞下所有的苦痛。不,不,不要。段小沐拼命地摇着头:
“是你逼她的对吗?以此作为交换,所以你才会来照顾我,对吗?”
“我没有逼她,她很自愿。”
“为什么?小杰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么多年的努力,为什么我换不到你的一点真心?”肝肠寸断的疼痛,那么多年的付出可以结束了,无果而终。眼前的男子是铜的是铁的,她试图温暖他,用了十几年,可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是冰冷的,冰冷,就像她将要去的地方一样。
段小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凄绝的眼神。这是多少年以来,一种一直跟随着段小沐的表情,在她每次面临灾难,在她每次置身绝境的时候。
三岁的段小沐,在母亲死于意外事故之后,出现在电视台的屏幕上,一双茫然的大眼睛,那个时候她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六岁的段小沐,坐在火箭般抛向天空的秋千上,忍受着心中波翻浪涌的疼痛和杜宛宛对她的欺骗,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十四岁的段小沐,向李婆婆做最后的道别,风吹动了李婆婆身上盖的那片白布,她看到她已经没有血液流动的干硬的手臂,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终于又走到了绝境。段小沐感到这一次当她再次来到绝境面前的时候,已经千疮百孔。童年和少年时候的坚忍已经全都耗尽了。没有更多的可以支付。
多么短暂的幸福,多么残酷的真相呵。
她感到终于走到了尽头。一个不能再越过的绝境。那些已经渐渐远离她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所有的疼痛,像越聚越多的蜜蜂,一起踊过来,一圈一圈地缠住她,仿佛结茧似地把她困在了狭促而无法呼吸的壳子里。或者不是蜜蜂。是蝙蝠。很多只,黑色的,衔住她,张开翅膀,把她带上了天空,飞去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和她曾经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洒洒地抛上了天空。在这曾生活的城市,终于不再有她的痕迹。一切都被抛向天空,就像十四岁那年她被李婆婆的儿子赶出了李婆婆的那间小屋子,她的衣服,水杯和所有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她被隔绝在了那间她赖以生存的小屋之外。而这一次,这一次她被隔绝在了这个城市之外,人间之外。
宛宛,此刻你在哪里?是否也感到了疼痛?我知道,是这样的疼,像是被揉碎了,像是被紧紧地捏在没有fèng隙的大手里,渐渐失去了所有承载的水分,变成一把风干的粉末。对不起宛宛,我又把疼痛带给了你,但是我想,这将是最后一次。再也没有疼痛,我们就像两颗连体的樱桃,我是溃烂的我是破损的。对于你而言我是溢满疼痛的发源地。现在上帝把我剥离了,我们彻底分开,没了我的你也可以和所有的疼痛绝缘。何尝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呢?
小杰子看到她躺在白色床单上,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要置她于死地,他仍旧在说: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她抽搐了几下嘴角,头像被炸开了一般的,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如一架直升飞机一般地起起落落。眼前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模糊,焦黑色,全都像长出了毒蘑菇。喉咙却像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洞口,没有一点声音可以逃逸出去。
渐渐地,飞机毒蘑菇都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她不再有丝毫的挣扎,完全舒展地躺在这张承接和目睹过多次死亡的医院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如硕大的叶片一般托着她,这迅速消亡的花朵。她所有记忆中的东西正在疾速地流失。渐渐不再知道自己曾爱过谁,和谁有过不分开的承诺。她渐渐都忘却了,嘴唇边挂着一个夕阳西下的微笑,平静地谢幕,天鹅躺在再也没有疼痛的水面,像一朵睡莲一般优雅地入梦了。
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再也没有人会嘲笑她是个孤儿,是个跛子,再也不用为了心脏病的事情忧心——多少年来,段小沐几乎每天都会想到,自己将死于心绞痛,像条虫子一样蜷缩成一团,脸变成苍紫色,抽搐着抽搐着就死过去了。她今天终于可以安心了,原来只需要这样短的时间,就可以穿过这一切,再也不用受苦。她的离去,也意味着杜宛宛得到了释放。她那可怜的小姐妹,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病榻边,还为了能带给她最后的欢愉,把自己送给了不爱的人。这个小姐妹身心备受的煎熬,此刻都可以结束了。让她回到她的爱人纪言的身边吧,让以后漫长的岁月填平所有凹陷下去的伤疤,让所有的,都呼啸而过吧。
让她好好地去见亲爱的妈妈,去见慈祥的李婆婆吧,——她们拿着最暖和的毛衣和最华丽的旗袍在天国等着她,还有还有她无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也许见到他们会先好好地哭泣一场。因为她太久太久都没有好好地哭泣一次了,她一直宽容地接纳着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一切,纵使她不爱的,纵使她想要抗拒的,她都接纳下来,并感恩,相信这样的安排肯定有着它的道理。可是现在她真的要卸下来这一切好好地休息了。
已经没有丝毫疼痛了,再也没有疼痛。她看到天使们已经来到病房的窗户外面。他们来接她了,绯色的脸颊比所有黄昏的彩霞还要好看,眼睛比玻璃弹珠还要浑圆剔透。此刻他们正把脸贴在窗户的大玻璃上,一丝不苟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他们大约是在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刻把她带走。多么奇妙,她现在是闭着眼睛的,平躺,可是她能够感到窗外的精灵在迎候着她。她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可是她知道她在渐渐把手伸向他们。
就要去了吧,我们的小沐,就要被接上去了吧。她敞开身体,等待着被带走的一瞬。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无杂念,专注地等待着那一瞬。可是忽然,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空旷的脑海里飞进了一只鸟,它低低地盘旋,飞进飞出。哀伤的鸟,凄厉地鸣叫着,嘴里衔着一缕未消尽的记忆。这仅剩的一点无法被揩尽的记忆是有关小杰子的。他仍旧出现,仍旧不断地涌上来,哪怕是在她弥留的时刻。她用尽最后的所有的力气,缓缓地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看他。
小杰子正要走,背离段小沐而去,不顾她的死活。她用最后的力气看着她的爱人走了,她爱恨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大步走了,他不会对她有任何怜悯任何不舍。他不会记得10岁的时候他们玩“捉媳妇”的游戏,他轻浮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恐慌地看着他,她从此幻想以后做他的“媳妇”。他不会记得,他在每次激烈的“奋战”之后去找段小沐,段小沐给他细心地包好伤口,心疼的表情比自己受伤难过许多倍。他不会记得,赌博输掉了所有的钱,段小沐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站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门口,怯怯地和债主说话,最后带走他。他也不会知道,是因为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钱致使她被赶出了她唯一可以落脚的小屋,变得无家可归。他更永远也无法体会,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沉。纵使是走到了这一刻,他要她死,她就要死去了,她也无法对他怀恨。她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来再看一眼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此刻他正甩开他的右手背向她走去。她想抓住那只手,她是玩偶,那是一生都牵着玩偶的挂线的手。千丝万缕的线终于都断了,他的背影,像隐没进无边的茂密森林里的树,消失在涨满整个森林的浓烟和暮霭之下,没有给她留下一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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