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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一国君主,嬴驷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特殊的商区。他只熟悉咸阳的国人区,熟悉那里的肃穆凝重,熟悉那里的井然有序,虽然尚商坊早已经是名声大噪,嬴驷却从来不屑于光顾。在他想来,无非就是十里长街一片店铺,还能有甚?商鞅变法后一反秦国传统,大重工商,在嬴驷心目中,这也只是商君增加国赋的一条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办绿街,将卖色卖身也纳入国家商贾征税一样。他没有想到,即位后尚商坊的赋税收入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国库总赋税的四成,一举超过了魏国齐国的商市赋税。嬴驷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经过樗里疾的一番条分缕析,嬴驷才悚然醒悟:百工商贾,在秦国已经变成了与农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经变成了富国强兵不可或缺的栋梁行业。在农战立国的老秦人眼中,这不啻是悄无声息的沧桑巨变。谁能想到,商鞅撒播的这片种子,竟能如此快速地成长为支撑秦国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嬴驷萌生了来尚商坊一睹风采的念头。想归想,却终是忙得没有成行。[点评9]
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地将他领出宫来,一身布衣,一辆轺车,从一条僻背小巷曲曲折折地驶进了这汪洋恣肆的灯火大海。嬴驷实实在在地惊讶了——衣饰华贵的人流、豪华讲究的店面、辚辚穿梭的高车、鞍辔名贵的骏马、明眸皓齿的丽人、色色各异的望旗2、天南海北的口音、浓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驷第一次在如此广博的人间财富面前目眩神摇,第一次在农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骤然之间,嬴驷忘记了布衣出行的所图,只顾痴痴地打量着眼前流动着的每一件新鲜物事。
“公子,前面就到。”轺车驶入了一条通明幽静的大街,驾车的樗里疾第一次开口。
“闹市之中,这条街如此幽静!”嬴驷看见几家门厅黄澄澄的大铜柱下都站着几个须发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宫中的老内侍多了胡须,华灯大明的门前却是少有行人,大是不解。
“这条街全是老字号酒肆客寓,车马场都在店后。为了方便,客人都从车马场偏门出入。这大门,只有贵客光临用一下了。”樗里疾笑着低声解释。
“哪?从何处走?”
“今日布衣,偏门妥当。”
樗里疾祖籍本陇西戎狄,驯马驾车倒还真有一手。只见他将两马轺车轻盈地拐进店旁的一条说是小巷其实却也很宽阔的车道,从车马穿梭如流中,轻松自如地拐进了灯火通明的车马场。嬴驷抬眼望去,只见足足有三四亩地大的敞开席棚下,满当当全是各种华贵车辆,嬴驷的青铜轺车一点儿也不显得出众。一个精干利索的年轻仆人抢步上来,满脸笑意地将樗里疾的轺车引领到恰当车位,热情地说了声:“先生出来时派个小姐姐招呼一声,我便将车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地忙着引领别的车辆去了。
嬴驷看得大为感慨:“看来山东多有能人也,商道之上,山东比秦人高明。”樗里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赖运筹调度。中原风采文华,生计谋划可是大有人才。”嬴驷却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只是如此奢靡,坏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樗里疾呵呵笑了:“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嬴驷道:“今日罢了,回头还得再来尚商坊多看看,此地学问大也。”樗里疾低声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国之生计财货,原是不如中原。”
两人正在车马场门口说得投入,一个英挺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过来:“哎呀呀,好兴致,看稀奇来了么?”嬴驷恍然抬头道:“是小妹啊,好洒脱。”樗里疾笑容顿消连忙道:“如何出来了?先生不在么?”白衣公子颇有急色道:“他说左右无事,到酒厅去了。”又压低声音道,“我先走,须得见机行事,千万莫鲁莽。”说完大袖飘飘地去了。嬴驷笑道:“华妹还真出息了。”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驷衣袖道:“走,跟着。”遥遥地看着那个潇洒的白衣身影,跟着进了店中。
张仪到咸阳已经三日了。
从安邑涑水河谷一出来,他很少说话,直至进了函谷关进了咸阳,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绯云随张仪多有游历,素知张仪豪爽洒脱的个性,如今见他一路沉思,大是担心,但看见稍有新鲜的物事便有意无意地大呼小叫,存心要教张仪高兴。张仪不耐,破天荒地申斥了绯云两次,绯云再也不乱叫了。遥遥看见咸阳东门箭楼时,张仪下车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处怔怔地凝望咸阳,直到落日沉沉地隐没在西山之后。绯云遥遥跟在后面,见张仪愣怔,上前低声道:“张兄不喜欢这地方,就回家,涑水河谷做个田舍翁也好。”“你说甚来?”张仪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车载斗量,可张仪天下只有一个。”说罢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个白衣商人应华对张仪的沉默似乎丝毫不以为奇,张仪沉思他打瞌睡,张仪偶然有问,他立即笑语作答,说完又是无穷尽的瞌睡,只害得绯云又担心又憋闷。[点评10]
可到了咸阳住过一个晚上,张仪又立即变成了海阔天空明明朗朗的张仪,问东问西,对甚事都要刨根究底。应华忙着去安顿生意,张仪便带着绯云在咸阳整整转悠了两日一夜,除了没进咸阳宫,跑遍了大街小巷。
绯云跑得脚软,噘着嘴儿嘟哝:“在临淄郢都,转了一天就说够了,进了咸阳不要命了吔。”张仪非但没有生气,反是哈哈大笑道:“绯云啊,你没觉得咸阳是个大世面么?”“吔,大世面?”绯云顽皮地笑了,“谁说的?秦国荒蛮穷困,变也变不到哪儿去。”张仪拍了一下绯云的头笑道:“小鬼头,等这儿揭我短。走,再到尚商坊看看去,跑不动我背你了。”说着便来拉绯云的手。绯云打掉张仪的手,红着脸笑道:“吔,不凶人家就行了,谁背谁呀?”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商坊区,两人整整转悠了大半日,打问了每一件货品的用材、底本与价钱,连菜刀锅铲都没有放过,兵器农具看得问得就更细了。尚商坊小吏直以为他们是山东商人,非但不厌其烦地有问必答,而且亲自带他们看了兵器坊、农具坊与打车坊。午后回到渭风古寓,沐浴之后已是将近晚饭时刻,张仪显然很高兴,对绯云笑道:“走,到酒厅去。这是老魏国洞香春的老店,有好酒。”绯云却眨着眼低声道:“吔,我问了,这店贵得要命。手里没钱,如何还应华这个人情?人家是商人,图你个甚来?”张仪哈哈大笑道:“走,只管饮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
正在说话,白衣应华满面春风地匆匆来了:“大哥啊,还没用饭吧。若是不累,我请酒了。”张仪对绯云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尝一番秦酒,还是小弟可人,走。”应华见绯云有些犹豫,笑着一躬道:“小妹,在下有请了。”绯云“噗”的一笑,也只有跟着走了。[点评11]
进得酒厅,侍女领着三人到了一个极为雅致的屏风隔间。应华笑道:“大哥点酒,我点菜。”张仪笑道:“洞香春赵酒最有名声,今日我等却只饮秦酒,两坛。”“好!”应华笑道,“逢泽鹿三鼎,炖肥羊半只,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张仪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没想到秦国酒肆有如此气派。就秦菜秦酒。”应华笑笑:“秦国也就这尚商坊有些模样,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紧。”“吔,才不是。”绯云笑道,“张兄带我在咸阳转悠了两日一夜,好去处多了。连张兄都说咸阳是大世面,秦国的真正气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国人区。”“是么?”应华明亮的眸子向张仪一闪,“倒是我这个商人见识短浅了。”张仪笑了笑道:“久居咸阳,司空见惯,自然又是不同。”应华笑道:“大哥说笑了,我虽常来咸阳,也就在尚商坊走动,对咸阳么,也许真还没有你熟。”
说话之间,几名侍女鱼贯飘了进来,每人捧着一盘,瞬间将酒菜在各人案头摆置整齐,又鱼贯飘出,只留下一名绿衣侍女侍酒。应华摆摆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来。”绿衣侍女笑着答应一声轻盈地飘了出去。应华举起了大铜爵道:“大哥初到咸阳,小弟权且做个地主,为大哥接风。来,大哥小妹,干此一爵。”张仪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权且个甚?好,干了。”说着一饮而尽,置爵品咂一番惊讶道:“噫!这秦酒当真给劲,绵长凛冽,好!不输赵酒!”应华笑了:“大哥可知秦酒来历?”张仪摇摇头:“惭愧,我对秦国可是生得紧。”“那是没上心。”应华道,“这秦酒也叫凤酒。周人尚是诸侯时,凤鸣岐山,周人以为大吉,酿的酒就叫凤酒了。秦人继承周人地盘,大体沿袭周人习俗,也叫凤酒,只是山东商贾叫作秦酒罢了。说起来已经千余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张仪拍案:“大是算得。来,再干!”
“且慢。”应华笑道,“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试试了。”张仪夹了一筷野菜入口,俄而惊讶道:“噫!苦得够味儿。”说着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这番搭配却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绯云也吃了一口苦菜,皱着眉头道:“吔!又苦又辣,谁个受得?”张仪饶有兴致道:“你等不善饮,不知酒中奥秘。这秦酒稍薄,而苦味儿正增其厚,单饮秦酒,不输赵酒,若配苦菜同饮,则胜过赵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断难发现如此绝配。”应华听得眸子闪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输于这个奇才。听说,当年商君入秦,这渭风古寓的店东就用苦菜秦酒接风。商君大是赞赏,从此便将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风靡了秦国城乡。久而久之,连山东商贾也以苦菜秦酒为荣耀了。只是啊,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口味上的奥秘。”一席话毕,张仪却默然良久,慨然叹息道:“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张仪敬你一爵了。”说着站起身来,将满满一爵秦酒缓缓地洒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饮干。应华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盯着张仪,也肃然站起,猛然大饮了一爵。
大约饮得半个时辰,那个侍女飘了进来对应华作礼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请你示下。”应华笑道:“大哥,我片刻便来,准是虎骨有买主了。”说着出了隔间。张仪笑道:“绯云,来,吃了这鼎逢泽鹿,大补。”绯云顽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币。”张仪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币。”
正在谈笑饮酒,应华笑吟吟走了回来道:“原是两句话的事,妥了。”说着入座与张仪对饮起来。两爵方罢,却见那名绿衣侍女又飘了进来恭谨作礼柔声细语道:“启禀公子先生,临间两位客官欲与你等共饮,差小女子通禀,允准可否?敢请示下。”应华惊讶连声道:“有人要与我等共饮?哎呀,此等事体向来是名士做派,我这小商贾可是没经过,还得请大哥做主。”张仪拍案笑道:“秦国也有了此等文华气象?大好!请与我等并席。”
绿衣女子一点头,笑着摁动大屏风上的一个圆木柄,厚重的实木屏风两扇小城门一样无声地滑开,赫然现出了两个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两张黑脸,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简直就是两根黑柱子。[点评12]
张仪一瞄,便知这两人绝非山东士子,而可能是秦国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杰领袖之士。张仪虽然狂傲不羁,却素来敬重风尘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张仪,多蒙两位垂青,同席共饮海阔天空便了。”矮黑胖子还礼笑道:“嘿嘿,果是张仪,好气度!我俩在邻间听得多时,敬佩先生见识,便要学中原名士,来个同席畅谈了。”张仪笑道:“四海皆兄弟,好说!两位请入座。”这期间绿衣侍女已经唤来几名同伴,利落地将两位黑衣人的座案并了过来,又关闭屏风,顿时成了一个宽敞的五人大间。[点评13]
应华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左右我只是听,便由我来侍酒。你等都下去,我不叫莫得进来。”侍女们又鱼贯飘了出去。绯云笑道:“应哥哥只管坐了,这等事儿你不如我。”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张兄饮的可是秦酒?”张仪点头道:“秦酒苦菜,天下难觅。”黑矮胖子像所有胡人那样耸着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张兄可愿品尝一番我等胡酒?”张仪慨然笑道:“好啊,一日两酒,都是罕见之物,在下何等口福也!”黑矮胖子耸耸肩道:“这位小哥,这是三坛胡酒,相烦小哥随饮随打了。”绯云笑道:“吔!不消说得。”说着跪行碎步为每座打酒,利落轻柔不输于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举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这等学问见识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张仪笑道:“只言片语,谈何学问英雄?天意相逢,共饮便了。”抱爵一拱汩汩饮尽。“痛快!”黑矮胖子耸耸肩颇为神秘地一笑,“张兄,我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张仪看了一眼爵中残酒道:“此酒白亮而略带黏稠,酸甜出头,苦辣涩诸味退后,爽则爽矣,失之太淡,远不如秦酒厚重凛冽,有一爵贯顶之力。以在下口味,还是秦酒为上。”置爵于案,似乎不想再饮这胡酒了。黑矮胖子摇头笑道:“不不不,我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麦’的酿成,酒成掺以马奶,后劲儿大了。我草原骑士痛饮,可是提神长劲,像一头大熊!”张仪大笑:“有此妙处,自当痛饮。来,再干!”
觥筹交错,饮得一阵,几人脸上都泛起了红光。张仪觉得通身燥热,额头细汗不止,竟脱去了长大布袍,只穿贴身短衣。黑矮胖子连呼痛快,也立即脱掉了布袍,现出一件皮短褂,赤裸着古铜色的双肩,倒确实一个胡人武士。只有那个黑瘦子沉静如常,只是微笑着慢饮慢品。张仪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国的王子或首领,心觉奇异,不觉笑问:“两位来到咸阳,莫非要做兵器买卖?”
“不不不,”黑矮胖子耸耸肩,“我们的家很远很远,在阴山草原。我们来,是要与秦国修好结盟的,谁不打谁。可到了咸阳,却听说中原六大战国合纵结盟,将秦国当作死敌。我们呀,松了一口气,就来猛吃猛喝了。”
“噢,二位是阴山匈奴国?我去那里买过马,秦国是你们的老冤家了。”应华笑得很开心,似乎特别高兴。
“不不不,”黑矮胖子连连摇手耸肩,“匈奴?那是中原骂我们的,我们是大熊之国,大熊知道么?雪白的!高大的!没有对手的!”
黑矮胖子认真的辩驳和匈奴人那特异的说话方式,引得应华与绯云咯咯咯笑个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满脸涨红道:“笑?雪山一样的大熊是没有对手的。几百年了,赵国、燕国、秦国,一直像高山一样挡着我们,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赵国燕国不行了,退缩了。只有秦国这只黑鹰,飞过了大河,飞过了阴山,飞进了我们的草原。如今,黑鹰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们可以放开马跑了。来,朋友,为我大熊欢呼痛饮了!”举起案头大爵咕咚咚饮干,嘿嘿笑着亮了亮爵底。
张仪没有举爵,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大熊要放马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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