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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2页)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地运用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地说,猛地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地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地叫,“含烟!”

“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地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地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忍耐地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

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地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

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地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

现在是深夜了,孩子睡了,亚珠和老尤也都睡了。但是,在柏宅的客厅里,那大吊灯依然亮着。柏霈文、高立德和方丝萦都坐在客厅中,在一屋子幽幽柔柔的光线里,这三个人都有些儿神思恍惚,有些儿不敢相信,这聚会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高立德和柏霈文都衔着烟,那烟雾氤氲,弥漫,扩散……客厅里的一切,在烟雾笼罩中,朦胧如梦。

“那次,我们始终没有捞起尸体,”高立德深思地说,“我曾经揣测过,你可能没死,但是,你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桥柱上,风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黄玫瑰。而那时山洪暴发,河水汹涌而急湍,如果你跳了河,尸体不知会冲到多远,所有参与打捞的人都说没有希望找到尸体……一直经过了两个礼拜,我们才认了……”

“不,”霈文打断了高立德的叙述,“我没有认!我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你没有死!我在全台北寻访,我查核所有旅馆名单,我去找你的养父母,甚至于——我去过每一家舞厅、酒楼,我想,或者你在绝望中,会……”

“重操旧业?”方丝萦冷冷地接了口,“你以为我所受的屈辱还不够深重?”

“哦,”柏霈文说,“那只是我在无可奈何中的胡乱猜测罢了,那时,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去找寻的,你知道。”他喷出一大口烟雾,他那深沉的、易感的面容隐在那腾腾的烟雾中,“说实话,我想我那时是在半疯狂的状态里……”

“不是半疯狂,简直就是疯狂!”高立德插口说,“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的事,一幕幕清楚得像昨天一样。我是第一个起来的人,因为我已决心马上离开含烟山庄了。天刚刚亮,我涉着水走出大门,发现铁门边的小门是敞开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注意,大路上的水已淹得很深,我一路走过去,看到茶园里全是水,我还在想,这些茶树遭了殃了!那时还下着雨,是台风以后的那种持续的豪雨。我冒着雨走,路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到松竹桥边,然后,我就大大地吓了一跳,那条桥已经断了,水势汹涌而急湍地奔泻下去,黄色的浊流夹杂着断木和残枝,我想,糟了,一定是上游的山崩了,而目前呢,通台北的唯一一条路也断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件风衣,你最爱穿的那件浅蓝色的风衣,勾在断桥的栏杆上!我大吃一惊,顿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即车转身子,发狂似的奔回含烟山庄,我才跑到山庄门口,就看到霈文从里面发疯似的冲出来,他一把抓住我,问我有没有看到你,我喘着气告诉他风衣的事,于是,我们再一起奔回松竹桥……”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烟。方丝萦沉默着,倾听这一段经过是让人心酸的,她捧着茶杯,眼睛迷蒙地注视着杯里那淡绿色的,像翡翠般的液体,柏家的绿茶!

“我们到了桥边!”高立德继续说了下去,“霈文一看到那件风衣就疯掉了。他也不顾那剩下的断桥有多危险,就直冲了上去,取回了那件风衣,只一看,我们就已经断定了是你的,口袋里有朵黄玫瑰,还有一个鸡心项链。那时,霈文的样子非常可怕,他狂喊、嚎叫着你的名字,并且企图跳到水里去,我只得抱住他,他和我挣扎,对我挥拳,我只好跟他对打,我们在桥边的泥泞和大雨中打成一团……咳,”他停住了,苦笑了一下,看着方丝萦,“含烟,你可以想象那副局面。”

方丝萦默然不语,她的眼睛更迷蒙了。

“我们打得很激烈,直到老张也追来了,我和老张才合力制服了霈文,但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桥边,叫嚣着说要到激流中去找寻你,说你或许被水冲到了浅滩或是岸边,他坚决不肯承认你死了。于是,老张守着他,我回到含烟山庄,打电话去报警,去求助……两小时后,大批的警员和救护车都来了,我们打捞又打捞,什么都没有。警员表示,以水势来论,尸体早就冲到好远好远了。于是,一连四五天,我们沿着河道,向下游打捞,仍然没有。霈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夜夜,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坐在那个桥头上。”

方丝萦低垂着头,注视着茶杯,一滴泪静悄悄地滴人杯中,那绿色的液体立即漾出无数的涟漪。

“接着,霈文就大病一场,发高热,昏迷了好几天,等他稍微能走动的时候,他就又像个疯子似的在大街小巷中去做徒劳的搜寻了。我也陪着他找寻,歌台舞榭,酒楼旅馆……深夜,他就捧着你的手稿,呆呆地坐在客厅的窗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常常这样读到天亮。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要精神失常了。”

他又顿了顿。霈文深倚在沙发中,一句话也不说,烟雾笼罩住了他整个的脸。

“那段时间里,他和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从没看过那样固执的人。他生病的时候,老太太守在他床边流泪,他却以背对着她,绝不回顾。我想,事情演变到这个样子,老太太心里也很难过的。霈文病好了,和老太太仍然不说话,直到好几个月以后,亭亭染上了急性肺炎,差点死去,老太太和霈文都日夜守在床边,为抢救这条小生命而努力。当孩子终于度过了危险期,霈文才和老太太说话。这时,我们都认为,你是百分之百地死了。不过,整个含烟山庄,都笼罩着你的影子,那段日子是阴沉、晦暗而凄凉的,我也很难过,自己会牵涉在这件悲剧里,所以,那年秋天,我终于不顾霈文的挽留,离开了含烟山庄,到南部去另打天下了。”

他停住了,注视着方丝萦。方丝萦的眼睛是潮湿而清亮的,但她的面容却深沉难测。

“这就是你走了之后的故事,”高立德喝了一口茶,“全部的故事……”

“不,不是全部!”霈文忽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故事并没有完。立德走了以后,我承认我的日子更难以忍受了,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他谈你的对象。我悔恨,我痛苦,我思念着你。夜以继日,这思念变得那样强烈,我竟常常幻觉你回来了,深夜,我狂叫着你的名字醒过来,白天,我会自言自语地对你说话,我这种病态的情况造成了含烟山庄闹鬼的传说。于是,人人都说山庄闹鬼。一夜,阿兰从外面回来,居然狂奔进屋,说是看到一个人影在花园里剪玫瑰花。这触动了我的一片痴心,我忽然想,如果你真死了,而死后的人真有灵魂,那你会回来吗?噢,含烟,我是开始在等你的鬼魂了,而且一日比一日更相信那闹鬼的说法,所以,我想,你是故意折磨我,所以不愿在我面前显身。后来,我看了许多关于鬼魂的书,仿佛鬼魂出现时,多半在烛光之下,而非灯火辉煌的房间里。所以,从第二年开始,我每夜都在楼下那间小书房里,燃上一支蜡烛,我就睡在躺椅中等你,在书桌上,我为你准备好了纸笔,我想,这或者会诱惑你来写点儿什么。唉!”他叹口气,“傻?但是,当时我真是非常非常虔诚的!”

方丝萦悄悄地抬起了睫毛来,静静地注视着霈文,她面部的肌肉柔和了。高立德看得出来,她是有些儿动容了。

“你信吗?这种点蜡烛的傻事我竟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然后,那一夜来临了。我不知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天地,还是我的痴心引动了鬼神,那夜,我看到你了,含烟。你站在桌前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披着长发,穿着一件白纱的洋装,轻灵,飘逸。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默默地、谴责似的望着我。我那样震动,那样惊喜,那样神魂失据!我呼叫着你的名字,奔过去想拉住你的衣襟,但是你不让我触摸到你,你向窗前隐退,我狂呼着,向你急迫地伸着手,哀求你留下。但是,你去了,你悄悄地越出了窗子,飘散在那夜雾迷蒙的玫瑰园里。我心痛如绞,禁不住张口狂叫,然后,我失去了知觉。当我从一片惊呼和嘈杂声中醒来,发现我躺在花园中,而整个含烟山庄,都在熊熊烈火里。他们告诉我,火是被蜡烛引起,当时我在书房中,已被烟熏得昏了过去。当他们把我拖出来时,都以为我被烧死了。我从花园的地上跳起来,知道所有的人都逃离了火场,没有人受伤,才安了心。在我恍恍惚惚的心智里,还认为这一场烈火是你的意旨,你要烧毁含烟山庄。我痴望着烈火燃烧,不愿抢救,烧吧!山庄!烧吧!我喃喃地念叨着。可是,立即,我想起放在卧室中的你那份手稿,我毫不考虑地冲进火场,一直跑上那燃烧着的楼梯,冲进卧房。那时整个卧房的门窗都烧起来了,我在烟雾中奔窜,到后来,我已经迷迷糊糊,自己也不知拿到了什么,楼板垮了,我直掉下去,大家把我拖出来。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一手抱着那装着你的珠宝和手稿的盒子,另一只手里,却紧抱着那欧律狄刻和俄耳甫斯的大理石像。我被送进了医院,灼伤并不严重,却受了很重的脑震荡,等我醒来后,我发现我瞎了。”

方丝萦深深地望着他,眼里又被泪雾所迷蒙了。

“这就是失火的真相,后来,大家竟说是我放火烧掉含烟山庄的,那就完全是流言了。我的眼睛,当时并非绝对不治,医主说,如果冒险开刀,有治疗的希望,可是,我放弃了。当年既然有眼无珠,如今,含烟既去,要眼睛又有何用?我保留了含烟山庄的废墟,在附近重造这幢屋子。两年后,为了亭亭乏人照顾,我奉母命娶了爱琳,但是,心心念念,我的意识里只有含烟,我经常去含烟山庄,等待着,等待着,唉!”他长叹一声,“这一等,竟等了十年!含烟,你毕竟是回来了。”

方丝萦用牙齿轻咬着茶杯的边缘,那杯茶已经完全冰冰冷了。

“但是,含烟,”高立德眩惑地望着她,“你是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那晚,你走出含烟山庄之后,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怎样逃开那场灾难的?方丝萦握着茶杯,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向窗口。是的,那晚,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看着窗外,窗外,月色朦胧,花影仿佛,夜,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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