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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火车与城市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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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用百叶窗遮住了晨光的巨大、黑暗的房间里,这束光芒呈黄褐色;在房间里,放纵的女人们躺在胡桃木床上,性感、热情地摆动着四肢。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磨碎的咖啡,商人,也像他们居住的胡桃木房子;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古老的砖砌建筑,散发着金钱和商业的气息;这光芒呈褐金色,就像透过黑黝黝的桃花心木栅栏的晨曦,那儿有鲜啤酒、柠檬皮和安哥斯特拉皮苦味药酒。接着,又是黄昏时分戏院里的纯金色,带着纯金般的热情和色泽照耀在女人纯金色的胴体上,照耀在厚厚的红色毛绒上,照耀在强烈、渐渐散去的陈腐气味上、照耀在镀金的一捆捆稻束、一个个爱神和一个个象征丰饶的羊角上,照耀在人们性感、强劲的淡金色气味上,而在大饭店里,这光芒是金光灿灿的,但却像又粗又壮、光滑温暖的条纹大理石柱子一样,就像在深色圆瓶里尘封多年的佳酿,就像天花板上玫瑰色云朵里的金发裸体女人的美艳胴体。此外,这光芒完美而丰富,呈褐金色,就像秋日里宜人的田野;这是丰富饱满的金黄色,就像收割过的田野,呈红铜色,堆放着一束束饱满的赤黄色玉米,在那些巨大的仓库里贮藏着熟透了的、香气四溢的苹果。

这些光芒的色调和纹理形成了我对城市和大地的幻觉。

我对城市的幻景来自上千个孤立的来源,来自书页,来自旅行者的讲述,来自布鲁克林大桥的美景——它气势如虹、振翅高翔,而且也来自桥索奏起的欢歌与旋律,甚至也来自头戴圆顶礼帽正在桥上前进的小小人影——这一切,以及上千件其他的东西,共同构成了我头脑里关于这个城市的图画。时至今日,不知怎的,这个幻景已经强有力地、欢欣鼓舞地、根深蒂固地进入了我所做、所思、所感的一切。

我对城市的幻景不仅通过那些形象和物体向外绽放着光芒,就像大桥的美景一样,这些形象和物体的确能够唤起这种幻景;而且它还朦朦胧胧、强有力地与整个大地的幻景交融在一起,与我血液的化学成分、律动交融在一起,与那些没有明显关系的百万个事物交融在一起。它随夜晚街道上某个女人的笑声而来,随乐声和华尔兹舞曲而来,随低音提琴悠扬的旋律而来;它出现在四月青草的气味里,出现在风中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叫喊里,出现在礼拜日下午炎热的昏睡和疲倦的嗡嗡声里。

它出现在狂欢节的一切气味和声音中,出现在狂欢节抛撒的糖果和汽油的气味里,出现在人们激动的高声喧哗里,出现在喧闹酒会的音乐里,出现在商贩尖锐、刺耳的叫喊声里;它同样也出现在马戏团的气球和声音里,出现在狮子、老虎、大象的跃立和臭气里,出现在棕色骆驼的气味里。它以某种方式降临在霜意融融的秋夜,降临在万圣节前夕清晰、刺耳、寒冷的声音里。夜晚,它随远处火车的汽笛声而来,随微弱而忧伤的钟声而来,随车轮在钢轨上隆隆的声响而来。同样,它也出现在钢轨上锈迹斑斑的货车车厢里,长长的车厢横扫而去,在远处的钢轨上闪闪发光,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显得多么美好、空旷、迅速。我对城市的幻景就出现在这些事物中,同样也出现在无数别的事物中,这一切使我的幻景变得栩栩如生,像刀子一样刺中了我。

从这些事物,以及其他无数类似的事物中,不知何故,我对城市的幻觉竟然变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身体,主要因那些陈旧汽车的景象所致:温暖芬芳的气味——橡胶、机油和汽油、热乎乎的旧木料、奢华的深色皮革制品散发出的强烈闷热的气味。

不知何故,每天快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那辆面包房的破旧送货车总会从我母亲的房子前面吃力地开过去,它最能触动我流浪的强烈情绪,也能触动我心中认为必然如此的那种城市幻觉,而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做到这一点。那辆破车散发出强烈、闷热的气味,热乎乎且磨损的橡胶、汽油、皮革混合成一股强烈的气味,使我有了一种强烈、莫名的兴奋感,我无法解释这种感受,但不知何故,这种感受饱含着一种逃离和航海的欢欣之情,而在陈旧汽车的这些气味之外,还有刚出炉的面包、新鲜的小面包圈、馅饼以及松脆的面包卷散发出的温暖香味,这香味令人发狂。

当我还是个小孩,还没有见过城市的时候,我对于城市的幻觉就是这样。而今年春天,那个幻觉又和以前一模一样了。

我会在黄昏时分冲上街头,像个约见情妇的情人。我会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之中。下班的人们不可思议、毫无缘由地挤来挤去——他们是从上千个高耸的蜂房里涌出来的五百万只蜜蜂,熙来攘往,嗡嗡而鸣。以往精神上的那种混乱、疲倦、失望、孤寂感,以及那种在茫茫人海里感到被吞没、窒息的可怕感觉消失了,相反,我感到一种胜利的欢乐和力量。

这城市就像是从一大块岩石上刻出来的,形成了一个单调的模式,永远朝着一种和谐、一个包罗万象的活力中心移动——因此,不仅人行道、建筑物、隧道、大街、车辆、桥梁、建筑在城市岩石胸膛上的整个壮观结构,似乎都是用同一种基本的物质做成的,人行道上涌动的人群也都充满了同样的活力,都是由那一种活力制成的,并且在一致的节奏中活动或休息。我身在人群之中,犹如一个处在浪尖上的游泳者;我感到了自己肩头的重量,仿佛我正肩负着他们似的,我也感到了他们走过人行道时透出的强大、明显的热情,仿佛我就是他们踩在脚下的岩石。

我似乎找到了源头,找到了城市活动的源泉,一切事物皆由此而始——我找到它之后,内心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呼喊,我似乎觉得自己彻底拥有了它。

而我做了什么呢?我是怎样生活的呢?在那年的四月,四月末,我享受了什么,占有了什么,拥有了什么?我拥有了一切,我也一无所有!我拥有了大地,我连吃带喝,把这城市连根吞掉了,我在城市的石砌人行道上连个足印也没有留下。

就像饥饿与实现、疯狂的渴望与满足、拥有一切与一无所有,看了片刻就发现了这个城市的荣耀,由于无法同时在四面八方看到一切而发疯,这一切构成了这种惊人的赋格曲——就像永远流浪和重返故土这些巨大的矛盾始终在我的内心猛烈地纠结着,两支疯狂的力量彼此经常互相斗争且又和某个中心统一体保持一致,某种单一的力量——如今这城市仿佛和它所在的大地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而大地上的一切则哺育着这个城市。

所以任何时刻来到城市的街头,我总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跑开并离开这个城市,哪怕是为了体会我身在城市、再次返回的那种快乐也要离开。我会到乡下待上一天,然后在夜里返回;或者,周末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启程前往别的地方——巴尔的摩、华盛顿,或者弗吉尼亚、新英格兰,或者去宾夕法尼亚州的葛底斯堡找我父亲一方的亲戚们。而在我离开这城市的每时每刻里,我总能感到那种想要回来的不变渴望,想看看城市是否仍旧还在原处,是否仍然不可思议,想要再次看见它闪烁在童话般的现实里,闪烁在它稳定与变化的永恒结合里,闪烁在它新奇而魔术般的时间之光里。

那年春天,有时候我会离开城市,之所以离开城市就是想体验返回城市时的那种巨大的喜悦感。我经常会去乡下,会在一日将尽时返回城里。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周末没有课,所以经常跑到其他地方去,到有熟人或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我经常会去巴尔的摩、华盛顿,去弗吉尼亚州,去新英格兰,或者去宾夕法尼亚州,在靠近葛底斯堡的某个乡镇和我父亲的那些同族们相聚。

有一个星期六,在一阵强烈的冲动中,我来到了火车站,坐上了一辆驶往南方的火车,那列火车开往我出生的那个州。那次旅程始终没有完成。那天夜里,我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车站下了车,然后跳上了另一列北上的列车,次日下午重新回到了城里。但在去南方的旅途中发生了一件我无法忘记的事情,这件事成了我对这个城市所有回忆中的一部分,就和那一年我在城里见到的一切一样。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三点钟光景,火车正轰隆隆地驶过新泽西,另一列停在内侧轨道的火车开始与它展开角逐。在长达十英里的路程中,这两列火车沿着铁轨匀速、颤抖、轰隆隆地前进着,其钢铁之躯、烟雾、活塞推动的车轮似乎也在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竞赛,所有看见这个场面的人都完全被吸引住了:大地的景象、旅程中的想法、有关城市的记忆,都抛在了脑后。

另一列火车是开往费城的,它显得那么镇静而自然,所以起初无人怀疑一场角逐正在进行。火车沉重、缓慢地行驶着,其高大、黑色的大鼻子像公羊似的左摇右晃,在行进中显得很笨重。闪闪发亮的活塞自由、灵活地运动着,间或有一股烟柱从低矮宽阔的烟囱里冒出来,飘过后面车厢的窗户。起初人们几乎不知道火车行驶的速度有多快,直到有人从另一侧的窗户望出去时,才瞧见平坦、形态不定、不断变化的新泽西大地,就像篱笆上的尖角一样一晃而过。

在火车机车的吃力牵引下另一列火车缓缓而行,从车窗边慢慢地赶了上来,直到机车驾驶室和我平行时,我看见了两三英尺之外的火车司机。他是一个身穿干净的蓝色条纹外套、戴着护目镜的年轻人。他结实、愉快的脸上透着红润,洋溢着友好、坚定的微笑,显露出他们常有的那份勇敢、尊严,以及良好的专业素质。他的身子靠在窗口上,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掌控着汽阀,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铁路。他身后的司炉正站在摇晃的地板上,皮肤黝黑,正咧着嘴笑,他戴着护目镜的模样简直就像个魔鬼,被红彤彤的火焰映得通亮,他使劲地往炉子里面加煤。同时,那列火车不断前进,前进,一点一点超过了这列车,直到那列车的驾驶室从视野里消失,那列火车的前几节车厢也开了过去。

这时,有趣的事发生了。当那一列深红色的列车赶上来要超过我们的时候,两列火车的乘客才突然意识到两列火车正在展开竞赛。人们也随之振奋起来,这种激动情绪感染了所有的乘客。这些人戴着灰暗的帽子,长着阴沉、疲惫的城市人的脸,刚才还神情疲倦地盯着报纸,眼神呆滞、无神,似乎被无数次抛在苍茫的天底下,抛在早就熟悉的荒凉大地上,所以再也不向窗外望了。

但是此刻,所有阴沉、无神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迟钝而毫无光彩的眼睛开始闪烁出喜悦、带劲的光芒。两列车的旅客全都挤到窗口跟前,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咧嘴微笑着。

与此同时,我们的这列车虽然一度同那列火车并驾齐驱,但是现在开始落后了。另一列火车开始加速,并从我们的窗前滑过,见此情景,那列车的旅客几乎得意得难以自禁。与此同时,我们却因自己的火车落后而脸色阴沉、难看起来。我们咒骂着、咕哝着,一个个皱紧了眉头,最后转过身,漠然地离开了,仿佛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会出神、痛苦地回望一眼,看着那列车该死的窗口从自己身边滑过,只留下不可避免的失败结局。

在整个角逐过程中,两列火车的员工和乘客一样兴致勃勃,他们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竞赛。列车员和搬运工全都挤在窗口处或者车厢末端的门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咧着嘴笑着,但是他们的兴趣似乎更加专业,知识更加详细准确一些。列车员会问搬运工:“那列车是谁开的?你看见约翰·麦金太尔在车里吗?”那个黑人肯定地答道:“不是,那不是麦金太尔,是里格斯比开的,就在那儿!”他大声说道。这时候另一节车厢从眼前滑过去了,一位头发斑白、面带笑容的老列车员闯入了视野。

接着,列车员摇着头走开了,那个黑人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咯咯笑几声。他身体臃肿、皮肤黝黑,长着硕大的屁股,露出坚固洁白的牙齿,脖子后面满是赘肉。他发笑的时候,浑身就像果冻一样颤抖着。我认识他已经多年了,因为我们是同乡。我乘坐的K19次卧铺列车经常往返于他的家乡和这个城市,行程700英里。此刻,这个黑人正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车厢末端绿色的座位上,面带微笑,同另一列火车上的朋友交谈呢。

“好啊,伙计!好啊,你这个慢腾腾的老鬼。”他冲另一列车上咧嘴微笑的黑人大声吼叫着。“哼!哼!”他讽刺地咕哝着。“难道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是你自己拉着车吗?”他讽刺地嘲笑着,然后又阴沉着脸,不耐烦地喊道:“伙计,加油!伙计,加油!我看见你了!什么时候丢下你我才不管呢!加油!加油!把那个厚嘴唇的丑脸甩得远远的!”

而那张露齿而笑、嘲弄的面容也消失、远去,直到整列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前开去,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的搬运工,站在那里,紧盯着窗外,不时摇晃着脑袋,用一种责备、怀疑的腔调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干!他们没有权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他轻声地笑着说,“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费城的一些本地人而已。别以为他们会和我们一样准时到达。我们是高级快车!我们是洲际快车!”他自吹自擂着,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道:“主啊,主啊。今天看来无能为力了。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现在我们绝对追不上他们了!”他哀叹道。他似乎说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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