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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幕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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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下雨的时候注视水泊的话,会发现那里就像是电视机的雪花屏幕——白噪音,重复又循环的花纹,白色下面是黑色、或黑色下面是白色。对玛琳菲森而言,这就像是从如太阳一样金光闪耀的裙子、如月亮一样银光四溢的裙子、如星星一样明亮闪烁的裙子上分别裁下布料,再跟千种兽皮拼出的斗篷缝在一起。

绿眼睛的魔女把双手背在身后、踢了一下浅浅的水泊——雨水和原本的积水化为一体,从她的脚尖乘上空气、跳起舞来。她仰头看着因积满雨滴而显得阴沉的云层,过早到来的湿漉漉夜色在她那双极光般的莹绿眼睛中泼洒开。凉气,夜幕,一年末尾的气息,这个小岛上的国家独一无二的氛围,往那边和这边走过来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或许还有不通俗地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者,原本迥然不同的人们此时却举着同一样东西,将它们的轮廓延长放大落到地上后,奇妙地成为了另外一物。

玛琳菲森看着看着,突然嬉笑起来——她摸到自己深色长发里、藏在阴影中的那块苍白肌肤,而在那下面是她一早就发现、但却并没有将它剔除出来的小小芯片。在今天她意识到这片小小的芝麻(就像四十大盗们喊出来的口令一样)似乎是从长眠中活了回来,毕竟这层魔法般的薄雾在她身上无论缠了多久,终究还是没能改变她的本质——不,说实话在物理层面上的确是改变了,但本能却像尚未退化掉的阑尾(只不过这一个比较虚幻,而且很干燥)一样勾在了她身上。这一点本身就让她更像活生生的生物、让她为此欣喜。

那些雨伞,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透明的,顺着伞骨往下落地,就是一个漂亮的鸟笼。“哈哈——大家都是笼中鸟。”她哼起那首童谣——这个国家的童谣,她曾经在纪录片里听过。玛莲娜特别喜欢那个调子。那天下午她们重复播放那一段,模仿这个国家的孩子、两个人玩着根本就没有悬念的游戏。

笼目(围起来)——笼目(围起来)——(かごめ——かごめ——)

笼子里的小鸟啊——(かごの中の鸟は——)

何时才能出笼来?(いついつでやる?)

小小的玛莲娜通常会在最后一句——那句“正对着你背后的是——谁?(後ろの正面——だれ?)”——在最后一个音节响起的时候小小地跳一下以表示“我抓到你了”。虽然游戏规则好像被改写到不知道哪里去、或许一不注意跟捉迷藏的规则混在了一起,但那孩子晃动着的、病态的、如朗朗月明般皎白的头发却难得地变得朝气蓬□□来。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但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呢。”看起来好像风轻云淡的样子,但要逃离那个地下基地却费了她不少力气。主要的问题倒不是看起来不情不愿但又矛盾地选择跟着的斯图亚特·赫森小先生,而是那间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白房子。周边的墙壁全部都是对火焰抗性极为强力的纳米材料,没法打破,也没法穿透,即便她这个幽灵——想到六道骸刚刚那句话,魔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男人果然足够敏锐,配得起世界第一幻术师的头衔,毕竟之前谁都没能辨认出来——也没法单凭自己逃出去。

教唆了纯真又可爱的镜之国的小公主——玛莲娜的镜之国、在映照着她的圆镜的另一边存活着的莱姆,让她为倾注了信任与初生的依赖的邪恶魔女做下满手鲜血的勾当,这才彻彻底底地——现在说这词可能有点不大妥当——投入了自由的怀抱。

一想到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地把它扯出来碾碎,玛琳菲森就会很得意地想道:因为乡愁和那点小小的、但是十分明确的归属渴求。她想,有一天这枚小小的东西会把她带回去,带到爱尔兰那块原野上去——就在那里她诞生,学习,一步步化身为人,还有就是这块小小芯片的植入。说来很讽刺,原本是用来防止孩童走失的保护手段,到了意大利却变成了追踪邪恶女巫的仙尘。

但是那些白色的人到底是恶劣地曲解了她那“父亲”的意愿还是其实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搞错了,这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糖果仙子裙摆上被恶童啃出来的一个断层——根本不值一提,对她的过去与未来也没有丝毫影响,唯独会有所影响的不过就是对“父亲”的幻想终于摔碎了而已。啊,不过那个人也早就死了,斯图亚特·赫森的眼睛没有欺骗他自己——“眼见为实”有时候还是有点道理的——她的愚昧,作为新生的生物(是吗?)的愚昧害死了那个男人,这是怎么辩解也没法抹平的事实,那孩子会恨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要是她哪天觉得斯图亚特对她的一切冷漠、恼火、恨意让她没法再在这个世上面带笑容活下去的话,按照她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和研究报告判断,到那时候她大概就是真正合格的人——作为这个世界的人类,而非仅仅只是玛莲娜的人类。

(“怎么了,韦德叔叔?”)

(“玛莲娜——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她不是人类。她没法对你将来可能灌注上去的感情做出回应,你知道吗?”)

(“她是我的人类。”)

小孩子语法奇怪的语句从那之后给她下了一个清晰的定义,于是她就按照这个标尺“活”下去了;那年玛莲娜七岁、刚刚把她作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收留在身边——这句话大概是宣誓自己“主人”的身份而非出于某种柔软的情感,但玛琳菲森自顾自地认为那就是一种肯定了。谁人看来这都是一出荒诞剧,但她们俩对此充耳不闻——准确来说,是玛莲娜·赫森对此充耳不闻,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名字的玛琳菲森(虽说在最后一年里,这个名字的的确确是被她自己冠在了自己头上)根本不懂怎么把人的表情和他们的内心连在一起。

相较于她,玛莲娜似乎对此颇有经验——那个眼睛脆弱、没法在阳光下畅然行走的孩子对别人的心境与情绪的气息有一种神奇的直觉;不需要看,她也没法看清,但自出生到现在待着的昏暗环境给了她已经从人类身上跌落下来的天赋,很多人对于深藏着的善意与掩饰着的恶意没有任何辨识能力,但她就是能看出来,比如一向边笑着边暗地里逃避她的母亲(菲欧娜·赫森),一向对她犀利直言却从不说垃圾话的韦德叔叔(韦德里安·希勒),比如客气友好却精明到骨头里的肯尼希,比如恰到好处地夸赞父亲(康纳·赫森)、同时借故欣赏而“游览”遍他所有研究成果的威尔帝。

玛莲娜过于早熟,又过于不成熟。她看上去是个被爸爸宠坏了的孩子——的确,因为自身的疾病与所受的那些明里暗里的歧视,当然还有父亲的宠溺,她显得过于敏感(甚至到了有些神经质的地步),有时候阴晴不定,有点自我中心,面对(对他人而言不算什么的)挫折与(其实只是普通玩笑的、子虚乌有的)侮辱时有些许自虐倾向和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倾向,但同时心里却明确地知道谁才是真正爱她的人,而谁又会伤害爱她的人,在这一点上她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明智与胆魄。

——好比当初仅仅九岁的玛莲娜发狠把咒骂她和玛琳菲森是一对“魔鬼的人偶”、她的父亲是“撒旦走狗”的孩子一把推下了悬崖、听见那个可怜的孩子落入海中的声响后才抓着自己的(深色头发、绿色眼睛、知能尚还麻木茫然的)七岁生日礼物转头狂奔。

阴云蒙蒙的天气马上要被阳光融化个干净——玛莲娜向前奔跑,左手拉着她,右手把自己戴着的墨镜和头上裹着的防晒头巾一并甩开。她的黑裙子在风中跳跃,步子则在跟阳光洒落的速度赛跑。

一口气跑回家是个不大可能达成的任务。她们俩那次是偷偷跑到运送货物的货车上、乘着它到了个虽然认识但离家有很一段距离的地方,附近就是海岸,还有高高的白色的石崖——就跟刚刚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推下去的那地方一样——阳光蔓延得很快,就像金色的瘟疫。最后一向很聪明却又很难把控自己行为程度的玛莲娜找到了森林的边缘,想也不想地就冲了进去。

在那棵罕见的爱尔兰榆木下边,气喘吁吁的玛莲娜·赫森又哭又笑,比任何时候都像个疯子——正如外边的人总是嘟哝的那样,“那女孩居然会跟一个等身大的玩具娃娃聊得眉飞色舞,是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不过的确,看她那模样就觉得不正常”,啊,当然,他们对那个时期的玛琳菲森了解不深,她也被设定了离开那栋赫森博士的房子后就变得更加麻木不仁(但记录影像的工作依旧在静静持续)的程序,怕的就是那些风言风语招来麻烦的人——绿眼睛的麻木人偶任由她扑到自己怀里抽泣、咒骂、狂笑、赞美那些该死的死小孩终于得到了报应。

而回到家、看见那个一向被她疼爱——以一种只存在于她脑内的奇妙的身份、介乎母亲与姐姐之间的身份亲亲他的柔软脸颊的弟弟,刚出生没多久的斯图亚特一看见她的身影就开始咿咿呀呀地笑起来,玛莲娜嚎啕大哭。她从没那样不管不顾过,直到她逝世为止也就只有这一次。

在那之后,玛琳菲森(在那时还是没有名字、只被“喂”、“欸”、“你”、“机器”之类这种称呼给代替着)在玛莲娜心中的地位从礼盒里的小猫小狗提高到了共犯者(至于那个小孩,大概是无声无息地死在海里了吧),再之后是贴身仆人(自从她第一次觉得新鲜、让玛琳菲森为她系鞋带以来),再之后是朋友(她硬是要明摆着不是人类、腹腔里只有装饰性的器官机械吃下人类的食物,最终导致玛琳菲森陷入瘫痪——那之后她哭得撕心裂肺),再之后是形影不离的姐妹(她在某一晚——电闪雷鸣的一晚,开口让玛琳菲森跟自己分享一张床)。虽然玛莲娜始终不承认父亲所给的“姐妹”这个形容,究其原因时那女孩却又十分强硬地转移了话题,宠溺女儿的赫森博士于是也就没再在意了。

之后的日子很平静。自这件事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多数来自大量分类庞杂的书本和有益身心的各类纪录片)的扩展,玛莲娜慢慢变得乖顺、柔和,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爱耍小脾气,像是以那天为转折点、逐渐磨去了满身的棱角——但这只是赫森博士的视角。更加注重客观事实的韦德里安·希勒博士则意识到这个女孩变得越来越阴沉:面对他们这些长辈时从来都是同一张温驯的脸,芒刺却慢慢在她体内纠结盘转,唯有在瞬间的激动中才能一瞥其长势。他试图与她聊聊,但玛莲娜却表现出一种老到的圆滑,明明只有十二三岁,说起话来却像狡猾的成年人一样无懈可击。

韦德叔叔对此既担忧又束手无策。他曾请了几次口风严实的心理医生来对她进行会诊,得出的结果都不是很能让人放心。将结果转告给她的父亲时,那位生性乐观(但以希勒先生的话来说不如评价为“无可救药的盲目”)、对自己女儿那在自己脑中的理想形象(乖巧、可爱、温驯无辜得像小羔羊)深信不疑的博士对此却并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阿尔忒弥斯(美丽的月神)是不是真的亲吻了她的小脑袋,总之那天之后(那天的确就是个转折点了),玛莲娜以惊人的举一反三能力、近乎无底的求知欲与不可磨灭的耐心慢慢将她父亲书架上的书籍啃了个遍。现在想想她就是在跟记录信息而非记忆信息的玛琳菲森——她那在机械电子领域的天才父亲的造物——倔强地较劲。但与此同时,玛莲娜·赫森姑娘与自己的七岁生日礼物愈发亲近、玛琳菲森也依照着她的小主人的想法愈加地被修补得像人类(外表和知能)。

但玛莲娜依旧没给她一个名字,尽管她好像一直都在一本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玛琳菲森收拾赫森家的遗物时发现那是一本取名本,字迹强劲,划去的痕迹也十分强劲,像是在抵御什么,又像在紧紧拥抱什么。

在玛莲娜十岁的那年开春,她迷上了绘画。理所当然地,玛琳菲森也被划入了学习绘画的圈子里——只不过多数时候是作为模特。她的小主人非常热衷于刻画她的容貌,正面、侧面、斜侧,哪一边她都觉得很完美。在那段时间里,玛莲娜自主地把自己的视线从任何除了玛琳菲森之外的事物上撤回,专心致志研究她的画笔,黑白、彩色、素描、油画、印象派、古典主义、抽象主义,她具有天赋,仅靠自己和各大名家的画集(达·芬奇,提香,莫奈,等等等等,在那时那位宠爱女儿的父亲所能给的一切)就做得有模有样,画夹里描绘玛琳菲森的纸张越来越多,但她似乎还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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