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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郑屠心里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鲁达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气,让店小二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灭的火头,忽又浇上一瓢油,顿时黑烟弥漫,平地卷起好长的火焰!
“郑屠!”鲁达压着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作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顶门,将要发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个儿子才得三岁,只要一动上手,说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顷刻!
这一转念,郑屠气馁了。“兴兴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断送在这瘟神恶煞手里?”他在心里这样子对自己说,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荡游走,却是始终消除不了。忍了又忍,总觉得连句气话都不能说,就此拿起刀来,细切从未听说过的什么“寸金软骨的臊子”,无论如何,于心不甘。
总得要说句话!就算受得下气,也是找个台阶好下。
于是郑屠强笑着,斟酌再三,用那种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语气说了句:“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他要连这句没气力的话都不说,才算是阴险不测的狠人。说这一句,前功尽弃!
鲁达就要他有句冲撞的话,才好动手——手法来得好快,只见他身子一长,三脚两步跳了过来,捞起那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连想都来不及想,但见沉甸甸一团当头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叶,撒落红白鲜艳的满空“肉雨”,滑腻腻地掉得郑屠满头满脸,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用手背把双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里的生肉,把牙咬得咯咯地响,胸头一阵阵血气翻腾,再也按捺不住,抢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着鲁达,眼里冒得出火来!
鲁达早已严阵以待。郑屠不动,他也不动,只双眼凝视着那把尖刀。就这时,突闻哭喊纷然,人声杂沓,郑屠的亲人和手下,一拥而上,来夺他手中的刀。
鲁达冷笑一声,推开闲人,扬长出店,走到街中心,听见后面有人大叫:“提辖当心!”
鲁达身材魁伟,却不笨重,“心”字余音犹在,倒已转过身来,只见刀光耀眼,郑屠正挺刃直刺。鲁达往左滑开一步,让掉正面锋势,同时右手反捞,一把握住了郑屠的手腕子,顺势拧转。门神似的郑屠,顿时矮了半截,疼得脸色大变,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一动上手,鲁达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后偷袭,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钵大的拳头已当门打到,“砰”的一声,如擂战鼓。郑屠上身向后,脚下飞快,连连倒退。他身后是淹得死人的河!
为了雨后不致积水,河边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势。郑屠原已收不住脚,哪经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发脚步错乱,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圈肉墙,却都是眼睁睁替他捏一把汗,谁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这倒不是因为郑屠恶声远播,所以故意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了他——那么臃肿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势子,谁要去挡一挡、拉一拉,必定受他的连累,一起冲入河中,同归于尽。
这时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郑屠身上。突然间,为人所忽视的鲁达闯入视界,只见他疾趋数步,伸臂如猿,夹胸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服,跟着冲走了两步,到底一凝劲,把他自己的双足钉在地上。
围观路人暴雷似的喝一声彩!彩声未落,转为瞠目无声的惊愕——鲁达救了郑屠,却又饶不过他,伸出手来,左右开弓,一连在他脸上扫了两个嘴巴,把他那个笆斗似的脑袋,打得歪过来、歪过去,嘴角一丝鲜红渐渐沁出,不用说,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贼!”鲁达厉声骂道,“可知道俺为何打你?”
郑屠不能也不敢作声。鲁达的两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财子禄。刚才一尖刀不能搠他个窟窿,那股拼命的劲儿,立即消泄无余。此时自知作恶多端,哪件事提起来都值得一顿打,拼着受他一场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报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郑屠只是闭目不语。鲁达就看不得这副窝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说!装死抵不得事。”
郑屠到底沉不住气,张开眼冷笑一声:“哼!姓鲁的,你须记得朝廷王法!”
“王法?”鲁达纵声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问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亲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这可也是‘官家’的法许了你的?”
此话一出,四周立刻嗡嗡声起,相顾惊叹,明白了鲁提辖何以要打“镇关西”的道理。那郑屠,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倒又不敢作声了!
一看四周人人称快的脸色,鲁达越发想起郑屠平日奸诈阴狠的种种行径,手上紧一紧,把他那虚胖身子使劲摇撼了两下,高声向四周喊道:“这狗贼!逼人做妾不从,列位道他如何恶毒?竟做下三千贯一张假契,指使东关招贤客栈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还他的钱,不得脱身,竟似被监禁了一般。看看,这狗贼,目无王法到这等地步!不宰了他,凉州还有善良好人过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鲁达,越说越气,扭过头来,又是一顿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说,可该打?”
郑屠连连冷笑,不断点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眼中毒焰渐起,那样子叫人想到赤练蛇窥伺噬人,看着会背脊发冷。
连鲁达都打了寒噤!刚烈汉子最看不得奸相,咬着牙横起心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在郑屠脸上,就像两百斤的一个铁锤砸了上去。“咕咚”一声,郑屠仰面而倒。鲁达收不住势子,赶上前去一脚踩在他小腹上。
这一脚下去,犹如打了个铁桩,郑屠自然被制伏,但应知疼痛,有所挣扎,而他居然不吭一声,一动不动。鲁达便又骂道:“诈死也没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脚,弯下腰去,一瞥之间,鲁达大惊!郑屠脸色发紫,双眼泛白。正待细察究竟,突又见他手脚抽动,倒把鲁达吓一大跳,以为他要反扑,赶紧滑脚闪开一两步,蓄势等待。
哪里是什么反扑?郑屠乱抽了一阵,腿一伸,不动了!鲁达猛然醒悟,退后一步,指着骂道:“狗贼!你真会诈死。且饶你这一遭,倘再作恶不改,哼,哼!”他把拳头扬一扬,高声冷笑着,撒开大步,回头就走。
没有哪个敢拦他,闪开一条路,容他扬长而去。出了人丛,上得桥头,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回身一望,但见郑屠被围在一圈人墙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正伏跪在郑屠身旁,哀哀痛哭。看来郑屠真的断气了!
鲁达心内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桥,闪入小巷,尽拣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两拳头就打死了“镇关西”,是他脓包,还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祸已闯下来了,该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说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话可说。只是自觉堂堂正正一条血性汉子,不死在疆场,却把条性命赔与龌龊小人的郑屠,未免冤枉!
想想气不过,鲁达把自己的拳头举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咬牙骂道:“你个闯祸胚!”然后跺一跺脚,直奔经略安抚司衙门。
天天要到的衙门快到了。呀!鲁达蓦地里想起,斗殴致死,并无死罪。每月巡视军营,考查纪律,像这样的案子,见得多了,不记得有谁因此斩决。
于是鲁达站住脚,双眉紧锁,苦苦记忆,终于想起来了:“因殴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邻州牢城编管。”罪名不重。
坏就坏在这罪名不重。鲁达站在那里发愣。死罪不怕,千刀万剐也不过一时痛苦,独独这“发配邻州牢城”的活罪,可真个难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说不尽。鲁达心想,配到远州,哪怕是十去九不还的登州沙门岛,都也还罢了。邻州的牢城,也归泾原经略司所管,往日勾当公事到了那里,上上下下如捧凤凰般,“提辖”“提辖”唤不停口;如今到了那里,拉下地来,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说,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况素常不卖情面,牢城里有克扣囚粮、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罢,知道了一定严办,以此结怨甚深。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摆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气,只怕还要打死几个人,闯场大祸!
这一想,鲁达翻然变计,绕路回到寓处。幸喜两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于是急忙忙打开箱笼一看,三日前关下来的饷银,除去还过酒账,送了金家父女二十两作回乡的盘缠以外,还剩下七八两散碎银子。他一把抓在手里,又胡乱拣了几件替换衣服,连银子一裹,打成个包袱,往背上一背,随手取根枣木包铜的齐眉短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右邻的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鲁达周济,这时拦住了他问道:“提辖,哪里出差?”
“嗯,嗯,”鲁达支吾着说,“去见老种经略相公,有机密公事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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