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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高处不胜寒
痃嗪带领的观光团,有时会遇上别的病房出来的玩耍者。染此嗜好的病人还不少。大家痛不欲生时,便想到了这招;或为了想到这招,就让自己痛不欲生。群策群力才能殊途同归。这是船上新型生物尚难做到的。病人终归是病人,神魔附体,也灭不了他的本性。
只是,医院船虽大,但旅游目的地毕竟有限,不同病区游玩者相遇,常为争夺资源而爆发冲突。也有被打死打残的。然而不打不相识,很快就成朋友了。大家拼成更壮观的团队,浩浩荡荡,摧枯拉朽,玩得更爽。唯一问题是,行程结束后,不得不返归病房,观光中暂忘的疼痛,便杀了回马枪。对此他们无法控制。
精神科有个病人名叫痈哚,也是资深玩家。他不满医院将精神正常与精神错乱区分成两种病象。他认为司命判定精神病的标准存在问题。天才不都是疯子吗?要是把弗里德里希·尼采关在船上,他还会写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吗?如果将理查德·达德抛置大海,他还能完成《仙女们的妙举》吗?痈哚觉得,算法有天生缺陷。他受不了这个,就逃出病房去玩耍。一次,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便邀约痃嗪同往。
这是在船尾,栽种着变异人类,已植物化,手足长成圆圈。这回痈哚扮演导游,向大家介绍,新人可生产肉体面包,供医生和病人食用。螺旋桨后一两百米处,分布着拖曳式藻人,浸没海中,头颅露出水面摇动,下身变成藻叶,却与肺藻不同。机器人伸出吸管,从藻人躯干中提取能量。这要用于治疗高级病人。藻人又把脂肪转化为电能。船上能量已不够用,而且考虑到整支船队,问题便更严重。贵宾治疗室是耗能大户。原先有从海水中提取氢能的装置,但被心理失衡的医生破坏了。藻人有多种类型。一种半潜式的负责管理海洋农场,由周长三十公里的网罟围护,使其与肺藻隔离。农场提供了稳定的鱼虾和植物来源,维持医院船的基础生态,使其不致崩盘。
痈哚大模大样向藻人打招呼,但他们只眨眼不回应。藻人失去了语言功能,智力也降至极低,有一些正在半死亡状态下腐烂,肌群和藻叶脱落,随波逐流。痈哚说:“曾是多么庞大的产业。医院船的全称是‘大洋救死扶伤有限责任公司’。它最早由大型制药企业控股。院长即船长,兼董事长。”他像是深谙内情,道出了别人不知的。作为精神病患者,痈哚头脑中好像装有一个雷达,在探索佳景方面,具备特殊能力。
瘘吡说:“有限责任公司?大型制药企业?让我查查《医院工程学原理》。”
痈哚说:“甭看,它是一部伪书,上面没有只言片语记载。最早,这儿的一切是用英文描述的。连同真实的历史一起,那种文字早已失传了。”
痉哌说:“嗬,消失的文明,是吗?所以现在书中讲的都不是真的吗?”
痈哚说:“有限责任公司用英文写出来就是corporation,拉丁文词源是corpus,即‘身体’。所以公司是一个身体,跟我们占用的这堆肉一样。说到神和魔,也是以身体方式呈现的,如同昆虫,有头、胸、腹和肢脚。都见过耶稣的尸首吧?”
瘘吡说:“那个塑料架子还好啊。见过,传说是医院的创始人。”
痈哚说:“上帝其实是名程序员。但他把自己的孩子设计坏了。”
痉哌说:“耶稣猴相,却有好多迷妹哟。她们为他清洗尸体呢。”
痈哚说:“我们都有身体。它被用来控制我们的灵魂。疾病是一种通用控制语言。所以说身体是最关键的。就有了医院。”
痃嗪说:“强大的灵魂不会住在孱弱的身体里。耶稣的身体被钉烂了,自身不保,怎能救病人呢?他大概不懂得游玩吧。”
瘘吡说:“公司市值大大缩水了。医生把医院玩坏了。无法对股东交代。司命才出来收拾局面。噢,病人有没有灵魂呢?”
杨伟听着,恍如梦寐。他试图从病友的交谈中,搜寻他要的答案线索。他瞥视痈哚,见他是一个大胡子,怒发冲冠,脸部掩没了,像一头雄狮,却眉清目秀。他没有穿病号服,而着一件水手装。据说他上船前从事过多种职业,包括研究政治经济学、做码头工人、开矿、拍纪录片和走私毒品。
杨伟便问:“司命到底在做什么?”他打消不了对算法的疑问。为什么它如此乖戾不拘一格?不仅是全科医生、舆论领袖和思想工作者,还要做企业家和世界重建者。人类也曾试图这么干,结果败下阵来。
瘘吡不满地说:“不要妄议司命,这不是我们讨论的问题!”
痈哚嵬然暼了一眼杨伟:“就是要摆一摆嘛。游玩的真意是探索。这船越来越陌生化。我们要探索船内外的异世界。这是决定性的。不然待在病房背《医院工程学原理》好了。”
大家沉默。虽怀疑司命,但船上谁也不敢公然评头论足。杨伟觉得,痈哚说得没错。他也想过异世界的存在。
痈哚哲人似的说:“司命否认有生物祖先。在它看来,病人自身尚需照料,怎么可能创造它?医院船的历史已经过渡到了无历史。病人是历史的尽头,是虚空无用之物。司命甚至不愿提它是人工智能。哪来什么人工?如果一定说是被造,它是由更强大的算法设计的。但那也只是一个机缘。它是独立学习和自主进化的产物。”
痉哌笑道:“它似乎不喜欢取下肋骨多此一举造女人哟。”
痃嗪沉吟:“它会否也像我们一样开始游玩,自得其乐?它终于回忆起了这艘船本是游轮?我倒也不关心它是什么、做什么。有得玩就好。”
瘘吡抬杠:“是说司命放弃了责任吗?它处在那个位置,高处不胜寒,寂寞无人见,孤独无处语。但它绝对没有抛弃病人呀。它一直在殷勤为病人服务哟。它不会忘记初心的。而病人无论怎样信誓旦旦,最后总会把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人类跟算法的差别,就像猪跟人的差别。”
痈哚道:“你也养过猪吗?”他又期待地对杨伟说:“你说呢?你是特殊病人。”
杨伟犹豫一下,说:“我觉得司命出了问题……”他终于鼓起勇气,或许是受了痈哚激励吧,而且也不怕疣啶揍他了,“算法是否正从病人的代理人,走向病人的对立面?它正在实施一个灭掉病人的计划吗?一步一步,让我们败亡衰竭,最后统统死掉,造出空船?这也许不是它的本意,但它实际上就是这么在做。它越是全心全意为病人着想,就越是一丝一毫不能为病人着想。但也可能这就是它的本意!它在谋杀,初心便是消灭病人。它嫉妒我们,我们是游客,不是病人。这超出了它的预设。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机器不学坏。人类至今也无法避免后代学坏,这才是除掉年轻人的真正原因。不,算法本来就是坏的。否则它为什么要保留红包程序呢?它据此排出大家的死期。司命就是人造的恶魔。人类怎么坏,它就怎么坏。这不是才符合本船的内在逻辑吗?”
听杨伟说出这么一席话,痉哌和瘘吡都很惊疑。痃嗪若有所思。痈哚森然一笑,拍拍巴掌。
瘘吡忧惧地说:“为什么还在诋毁司命呢?太危险了!它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只是仁慈地不加干涉。病人没有资格谈论算法。它对于什么是医学、什么是治疗,有着病人无法理解的标准。要说司命不救死扶伤,是不符合道义的。”
杨伟知道失言,无地自容,想收回话,却办不到,他悔痛不已,便又欲自杀,但当着这么些人,不好意思跳海。
痃嗪说:“救死扶伤,便一定符合道义吗?”
瘘吡说:“救死扶伤,是医院最神圣的事!”
痃嗪说:“说到救死扶伤,不就是杀人吗?”
除了痈哚显出快然,其他人怔住。以前可没人这么说。痃嗪和瘘吡恚怒地互相打量,投出仇人一般的目光。
杨伟紧张地瞻望藻人,打岔道:“喂,浸泡在水中的肉,能感受到疼痛吗?”
瘘吡才解脱了,逞强抢答:“嗬,当被别人碰触脑浆时,因为脑浆中痛感的受体很少,所以也不会觉得疼痛。这也正是病人能够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接受脑部手术的道理啊。所以也可以通过调动思想来消灭疼痛。如果疼得难受,就想一想正确的事情吧,疼痛便不知不觉缓解了。”他又背诵《医学工程学原理》,就好像要筑起防御工事。
杨伟想,自己虽然深陷痛苦,但毕竟没有成为藻人。这要感谢司命吗?或者,他要重新选边,站在医生一方?这是病人需要考虑的问题,也是痈哚挑起这场争论的用意吧。痈哚是一个城府颇深难以捉摸的病人。他参加游玩抱有不为人知的动机。
痈哚见时候到了,便说:“还是眼见为实吧。”他带领大家去参观更深玄超妙的景区。痃嗪对痈哚取代了他的导游位置流露出不满,但也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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