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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11年,冬,锦州。
昨夜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像蝉翼,积不住,倒是把德新老爷家的瓦洗得乌亮。这也许是个好兆头,人们都说,德新老爷要走运了。
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一大清早,素来喜静的伍府张灯结彩,仆人、伙计跑进跑出,鸭子、点心、高级海鲜源源不断地被送进来,德新还专门儿从酒楼里请了厨子,这会儿,他正领着家人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里探着望着,人们赞叹着、逢迎着,说这说那,指指点点,直到把什么都看透了看够了,才不动声色地收起那种惊异又不平的目光,发出一声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几个胆子大的小乞丐敲盆奏碗唱了起来:“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原来所有人都当他靠上了督军这座大山。
德新苦笑:“没那好福气!是闺女,法兰西留学的,今天就回来!”他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心里的快活一分也没有减少。
德新老爷祖上是做官的,出过十多个前清进士,积蓄了殷实的家业,到他这一代,虽说官运不济,却也凭借着聪明才智把工厂经营得有声有色,他深谙“月满则亏”的道理,时常赈济穷苦、仗义疏财,加上他处事公允,严于治家,在这一带声望很高。
已过日中,派去码头的汽车还迟迟不见踪影,所有人都焦躁起来。
二姨太慧芬心直口快:“这年头乱的很,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呦!”
“呸呸呸,我们小姐吉人天相,瞧她这乌鸦嘴,还不快拉她去茅厕揩嘴巴!”三姨太赶晦气似的,其实是替她打圆场,旧式人家太忌讳这个。
“你什么意思!张巧怡,就你红口白牙会说话!”慧芬急了,不甘示弱地回呛她。
“我还不是……”她是怕老爷听了心里难受。
德新老爷轻咳一声,他谁也没有责备,他晓得,妇道人家原就是不懂得大义的,更何况是妾。
“老爷,外面风大,还是进去等吧。”张巧怡连忙伸手去搀,他旧疾缠身,弱不禁风。德新注视着路那头,不死心似的,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办喽,阿福,你再去码头看看。”“哎!老爷,我这就去。”
“伍先生且慢。”
话音刚落,巷口冒泡似的涌进两列守军,原本不窄也不阔的马路突然嫌挤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是当年走出过几十个进士和举人的时候……伍老爷经营半生的宅子让他们围成了一只死气沉沉的“铁皮桶”,这是他和他的先人们留下无数荣誉和骄傲的地方,达官权贵、公子王孙,前朝的那些人物们,哪一个不是客客气气……他看着兵卒身上青里泛白的旧式制服和那一双双毫无敬畏的眼睛,心里又酸又凉,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说话的长官二十七八,肤色黝黑,腰身细长,腰间别了个小巧的枪套子,那质地和光泽,一看便知是上等皮子,枪套是开的,里面是空的,依稀可见那条细窄的皮搭扣末端嵌了颗闪亮的星星……他的兵一个个面如死铁,岿然不动,像一群任人摆弄的机械人偶,而他背在身后的那只右手,或许正在操纵着一根根无形的线。
“你们这是干什么?”德新打量着那人,心中有异样的平静。
“督军有请,请伍先生独自赴宴。”为表诚意,他命令士兵枪口朝下。
“别的不敢说,在这锦州地界上,没人能强迫老头子我。”
新来的督军,他是知道的,江北陆家的女婿,只有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锦州的第一把交椅,怕是不简单!但这些年,军阀一拨一拨,来了又走,仿佛这世道除了黄金,没什么是个长久。锦州的水,浑呐,他这辈子,什么没见过?什么也不怕!
“督军命属下转告先生,伍小姐已先您一步前往了。”
德新呆了片刻,轻叹一声,撂下一句:“谁也不许跟来。”他拄拐的背影坚决又有些凄凉,但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思,更没人敢违背军人政府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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