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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秋天拖拖拉拉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刮在人脸上的风才开始变得像刀子似的锋利起来。位于梁仪县的魏王府高墙深院,小老百姓就算踮再高的脚也看不到里头的景致,只能私下里嘀咕,凭自己的想象编排所谓琼楼玉宇、仙家洞府,偏还一个个说得活灵活现,仿佛都是他们亲眼见过,亲身逛过。绵延数十里的围墙里面,魏王府其实并没有小民想象中那样“夜明珠照明,墙皮贴锦缎,地上铺的都是金砖”,恰好相反,由于严格遵守了朝廷对藩王府建制的规定,魏王府显得比一般的公候之家还要来得朴素得多。整座王府坐北朝南,东半部为主建筑,西半部则是曲廊庭榭的王府花园。从东半部街门进去,顺着由南而北的中路直行,过了外院有两道门,这才是王府正门。进了正门,门后是王府正殿,上头挂着魏王亲笔所书的“澄圆性海”四个字,意思是清净的心灵便如同满月映在平缓的海面上。就藩数年来,别的不说,魏王陈玚的书法是愈发精进了,这四个字写得圆融通达、中正平和,不带一丝烟火气,单只是看着,也会觉得心灵澄静了下来。魏王妃坐在王府花园的“净觉亭”里,便正看着这四个字。她面前的石桌上摊开了一幅手卷,这是陈玚为王府正殿题名的原本,一直被她亲手收藏得好好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翻了出来。因为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怕冻着王妃,四面漏风的净觉亭被环绕上了棉围子,地龙也烧了起来,外面是滴水成冰的时节,这里面却暖和得可以单衣试酒。魏王妃脱了大衣裳,只着一件浅青色的交领上衣,系着同色的马面裙,斜倚在铺着锦面厚棉垫子的石凳上,瞧着那四个字出神。王妃好茶,所以她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存善精于烹茶,这时候亭里只有存善和女官轻雪两个人在伺候,存善忙着煮茶,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小壶水,水快要开了,骨嘟嘟的冒着白烟。轻雪也被赐了座,她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下首,托着下巴看存善煮茶。她是先皇赐给魏王府的女官,最近却经常在王妃身边凑趣,王妃喜欢她天真烂漫,没那么死板守规矩,她也敬爱王妃温柔可亲。水很快烧开了,茶叶是片茶,又名六安瓜片,正是魏王陈玚最喜欢的茶。存善小心翼翼地冲入沸水,茶叶在水中翻滚着舒展开来,清澈的茶汤中,每一片都绿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轻雪看得有些入迷,鼻端萦绕着茶香,口齿间已经生出津液来,似乎还有些回味的甘甜。她正在陶醉,却听得王妃叹息一声,道:“又是六安瓜片,王爷成天写这样的字,喝这样的茶,清心寡欲的都快成佛了。”轻雪打了个激灵,回过神,她偷瞟了一眼王妃的脸色,没有敢接这个话茬。王府上下都知道,自从王爷就藩梁仪,不,或者说自从王爷离了端桓,就再也没有临幸过府内的姬妾,初一十五也不按例至王妃处就寝,而是一直睡在书房里。为什么会这样,王府各人私下里传言纷纭,说得最多的就是王爷痴迷佛法,盼着得证大道,所以不近女色。但真相究竟如何,现在净觉亭里的三个人都曾亲身经历端桓旧事,心里都一清二楚。魏王妃瞧着澄亮的茶汤,手指轻触着定窑的白瓷茶盏,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们说,苏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恃身份,隐下了后半句“凭什么将王爷迷得神魂颠倒。”能当上王妃的贴身丫鬟自然千伶百俐,存善撇了撇嘴,手里还拿着控制火候的蒲扇,举在空中就扇了一扇,道:“奴婢觉得也没什么出奇,长得可比娘娘您差远了。”魏王妃一笑,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美貌女子在所多有,王府的姬妾大有天姿国色连她都自叹弗如的,王爷还不是视若无睹。轻雪知道接下来就轮到她,心里正打鼓,见王妃黑白分明的美眸看过来,只好鼓了鼓勇气,道:“奴婢觉得,苏姑娘、苏姑娘她不像个女人!”另两人一怔,存善“噗哧”一声先笑出来,拍着手道:“轻雪你好大的胆子,我要告诉王爷去,你说苏姑娘不是女人,那王爷岂不是——”她两人在王妃面前没规没矩惯了,轻雪被她笑恼了,扑过去就掐住她两边脸蛋往外扯,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道:“我撕了你这张坏嘴,看你还胡说八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这个意思吗!”魏王妃也莞尔一笑,看两人闹得不成样子,温言劝道:“轻雪放开她,她下次不敢了。”虽然王妃性子柔和,但谁也不敢把她的话不当回事,轻雪依言放了存善,气鼓鼓地回来石凳子上坐着,王妃笑着拍了拍她,道:“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轻雪嗫嚅了两句,除了她自己谁都没听清,存善又是“扑”的一笑,轻雪瞪她一眼,这才清清脆脆地道:“苏姑娘刚进府的时候被王爷锁在一个院子里,她也不哭不闹,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在案前写字。后来王爷把她放出来了,她就出过一次府,回来也没什么变化,王府花园这么大,她从来也不去逛,每天依然待在那个小院里,我每次去看她,她还是在写字。王爷要她侍——”她又偷瞄了一眼王妃,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说下来:“侍寝,她明摆着不愿意,也没有求我,我当时心里可瞧不起她。结果她把王爷给顶撞了,王爷发了老大的火,差点又把她关起来,她看着还是淡淡的。苏姑娘曾经写了‘随园’两个字贴在她住的院子门上,跟我解释意思是‘随心所欲,园中之园’,我当时就想起王爷说过的一个词,叫什么什么不惊,就是说有本事的读书人什么都能平静的面对……”“宠辱不惊。”魏王妃替她补上那个词,她说了这句话,却敛去笑容,垂眸似在沉思。轻雪心下不由地惶恐起来,挤眉弄眼地朝存善看过去,后者对她摇了摇头。半晌,魏王妃轻声道:“苏姑娘是我生平所见的女子当中,最善体人意的一位。”她嘴角一挑,笑得有些自嘲,道:“我与她初次见面,只交谈数句,心里就隐隐将她引为知己。我都这样,何况是王爷?”“宠辱不惊、善体人意,”她又叹了口气,道:“看她这些日子的所所为,再加一个‘志存高远’。轻雪,你说得对,她确实不像我们这些心思只在方寸间的深宅妇人,若她不是女子,称一声‘无双国士’也当得起。”王府东面内宅的书房,并不像远在帝都端桓的魏王府辋川楼那般别具一格,外表看起来与王府其它的院子没什么两样,唯一说得上不同的,就是院子里没有种什么花草,只有一棵经年的老槐树,脖子都已经歪了,树皮斑驳、虬枝盘曲,在冬日里光秃秃地屹立着。魏王的贴身侍卫惊弦一身白衣地穿过月洞门,原本匆匆的脚步却缓了一缓,瞧着那棵老槐树直皱眉。他就不明白,常来王府的道衍和尚说过好几次这棵槐树不祥,王爷却怎都不肯伐掉它。他的目光顺着老槐树一根斜伸的树枝看过去,那枝子恰恰好对着王爷书房敞开的窗户,能看到陈玚在长案前凝神书写的身影。陈玚也是一身白衣,他与陈旸两兄弟虽然彼此嫉恨,表现出来的性情也颇为迥异,但在一些微小的地方却能看出共同点。比如两个人一旦喜欢上什么都是喜欢得极致,陈旸尚黑,能穿出一身的墨色来;陈玚喜白,也是一年四季从头到脚都雪白。惊弦却知道,王爷此刻的一身白衣还有另一重意义:为太后守孝。太后薨逝,魏王接连上表请入端桓吊唁,被皇帝一次次驳回,梁仪从县至府的地方官如临大敌,附近的驻军都调了过来,将梁仪至端桓的道路封堵的水泄不通。总算天子还给自己的亲哥哥留存几分体面,没有令大军直接围了魏王府。太后出殡那日,陈玚在府中朝南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头,他本就长时间粒米不沾,身体撑不住,当场晕了过去。王府上下都知道王爷与太后的感情有多深,甚至比如今尚在宫中的王爷生母成太妃更深厚,所以阖府都自觉地谨言慎行,素衣节食为太后守孝。时至今日,时间过去了将近两年,也只有爱美的王府女眷敢换穿不是白色的浅淡衣裳。陈玚写字首要静心,惊弦不敢打扰,站在院子里瞎想了些有的没的,觑见窗户里的王爷搁了笔,连忙沿着墙根儿一阵急走,停在厚厚的夹棉帘子前,出声道:“王爷,惊弦求见。”帘子里阒然无声,他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终于听到陈玚冷淡的一声:“进。”惊弦打起帘子,扑面一阵暖风,踏足的地面也似乎有暖气从脚底心蒸腾而上,整个人瞬间就从冬季进入春季,穿着厚棉袄的背心开始渗出汗来。他打眼一扫,室内雪洞也似的空旷,四面墙被书架挤得满满的,上头除了书还是书,竟是一件摆设都没有,书案上也只是寻常的文房四宝,压着一个寿山石的镇纸,看着还未经雕琢过!整间书房毫无钟鸣鼎食的天家风范,倒像是任意一个秀才举人的房间。因陈玚读书练字时不爱身边有人伺候,所以惊弦看过去,书房里除了王爷,只有另外一个人。他半点也不敢怠慢,向陈玚行礼过后,又朝那人深深地揖下去,道:“惊弦见过义少爷。”那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脸蛋尚保留着圆圆的儿童样子,脑袋也大得不成比例,身体却已经开始长高、抽长,能明显地看出,至多再有半年,他便能改头换面,显出小小少年的样子。那孩子站在陈玚书案旁边一张矮小的书案前,案上亦是笔墨齐全,他正在临贴,似乎没有看到惊弦向他行礼,只顾着专心致志地盯着笔端,两只大大的眼睛里黑多白少,一双大得出奇的瞳仁往鼻梁中间靠拢,显得有些可笑。惊弦没有笑,陈玚也没有笑,他戴着那张人皮面具,隐去了与当今皇帝相似度高达八分的脸,看起来平凡无奇。他瞥了一眼那个写字的孩子,道:“不要扰他,他今天不把《张猛龙碑》临得像个样子,晚饭也不用吃了。”这么小的孩子,惊弦咂舌,他像这么大的时候连鬼画符都不会呢!他吞了口口水,不敢多说什么,心里除了同情,还有更多的艳慕。王爷膝下犹虚,虽说王府里经常收养一些孤儿,也不过是由下头的管事择扰的收入王府,资质普通的等他们足够自立便放出去。眼前这个王生义则不同,王爷还是第一次将某个孩子放到身边亲自教养,不但同吃同住,尚盯着他启蒙识字、读书明理,就算真是王妃诞下的嫡子,恐怕也不过如此。说到底,不过因为王生义是那个人托付的……惊弦不敢多想,又躬了躬腰,从怀里掏出几卷书、一叠纸,道:“王爷吩咐小的去寻的书,小的都找回来了:这一本是苏姑娘提倡使用标点符号和大食计数法的,这一本是苏姑娘建议推广白话文的,这一本是苏姑娘的《西洋异物志》,还有个新鲜东西,是苏姑娘的兄长薛大才子新搞出来的,叫什么‘报纸’,刚出了第一期,端桓的读书人都抢疯了,小的花了十倍价钱才转手了一份。”陈玚看着他将一本本薄薄的书册堆到书案上,最上面是一卷大纸,纸张颇为粗糙,一眼看去就有不少跑墨污损的地方,只头上四个大字‘端桓日报’倒是法度严谨,骨架嶙峋,颇有欧阳询的风骨。“这是薛右丞的字。”他伸指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临摹,道:“薛小姐。”“啊?”惊弦脑子转不过来。陈玚淡淡地道:“她现在姓薛。”“哦哦,是。”惊弦忙应道,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小的叫习惯了苏姑娘,倒忘了她早已经认祖归宗了。说起来也只有薛家才生得出这样聪明的小姐,这几本书如今天下识字的都在读,小的一路上说起薛小姐的大名来,没有不称赞的,连那些古板的老先生也要翘个大拇指呢。”薛家的小姐吗?陈玚不置可否,他的目光从书案上那叠书册移向敞开的窗户,似乎在望着那株经霜尤丑的老槐树,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再或者,他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什么都没有进到他心里。他想,他只是不愿意她姓苏,那个死去男人的姓氏,至于她姓聂还是姓薛都无所谓。腊月将近,很快又是新年,他们这么久不见,她还记得他许下的一定会回端桓的承诺吗?快了,这个新年,他便能在端桓与她一同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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