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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ldo;我先下去了。&rdo;她推开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向比比说。

&ldo;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rdo;

&ldo;我睡得很早。&rdo;至少头脑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里掏摸著。她家里在香港住过，知道是亚热带气候，但还是寄了个睡袋来，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了，受凉。她从睡袋理取出一盏灯来，还点得明晃晃的。

&ldo;你在被窝里看书？&rdo;九莉不懂，这里的宿舍又没有熄灯令。

&ldo;不是，昨天晚上冷。&rdo;当热水袋用。&ldo;嬷嬷要跳脚了，&rdo;她笑著说，捻灭了灯，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ldo;你预备好了？&rdo;

九莉摇头道：&ldo;我连笔记都不全。&rdo;

&ldo;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rdo;

&ldo;真的。&rdo;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ldo;及格大概总及格的。&rdo;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ldo;我先下去了。&rdo;

她拿著钢笔墨水瓶笔记簿下楼。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瞩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们在做弥撒，会客室里隔出半间经堂，在楼梯上就听得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人心里一阵平静，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们的浓可可茶炖好了等著，小厨房门口发出浓烈的香味。她加快脚步，跑下水门汀小楼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这么多，一进去先自心惊。几张仿中世纪僧寺粉红假大理石长桌，黑压压的差不多都坐满了。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母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女儿住读也仍旧三天两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人声嘈杂。安竹斯先生说的：&ldo;几个广东女孩子比几十个北方学生噪音更大。&rdo;

九莉像给针扎了一下。

&ldo;死啰！死啰！&rdo;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眉的卷发也跟著一蹦一跳，缚著最新型的金色阔条纹塑胶束发带，身穿淡粉红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蓝色小狗与降落伞。她个子并不小，胸部很发达，但是稚气可掬。&ldo;今天死定了！依丽莎白你怎么样？我是等著来攞命了！&rdo;

&ldo;死啰死啰&rdo;嚷成一片。两个槟榔嶼华侨一年生也跟著皱著眉跟著喊&ldo;死啰！死啰！&rdo;一个捻著胸前挂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团团转，一个急得两手乱洒，但是总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实大声洪，而又毫无诚意，不会使人误会她们是真不得了。

&ldo;嗳，爱玛，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她们说安竹斯喜欢问一八四八，&rdo;赛梨说。

九莉又给针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实是底层。天气cháo湿，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于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连这样，底层还是不住人，作汽车间。车间装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门大开，正对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搁在一张桌子上，拣了个面海的座位坐下。饱餐战饭，至少有力气写考卷‐‐每人发一本蓝色簿面薄练习簿。她总要再去领两本，手不停挥写满三本，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乐园》，背书谁也背不过中国人。但是外国人不提倡背书，要背要有个藉口，举得出理由来。要逼著教授给从来没给过的分数，叫他不给实在过意不去。

sartac，美国电影大师史丹利。库柏力克（stanleykubrick～-）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湾译名为《万夫莫敌》，描述罗马奴隶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写些什么？

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弯著腰一面看腿上压著的一本大书。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与广东话是通用的语言，大陆来的也都避免当众说国语或上海话，彷佛有什么瞒人的话，没礼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孙，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头看见九莉，便道：&ldo;比比呢？&rdo;

&ldo;我下来的时候大概就快起来了。&rdo;

&ldo;今天我们谁也不等，&rdo;婀墜厉声说，俏丽的三角脸上一双吊梢眼，两鬓高吊，梳得虚笼笼的。

&ldo;车佬来了没有？&rdo;有人问。

茹璧匆匆走了进来，略一踌躇，才坐到这边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与剑妮一桌。这两个内地转学来的不交谈。九莉也只知道她们的英文名字。茹璧头发剪得很短，面如满月，白里透红，戴著金丝眼镜，胖大身材，经常一件二蓝布旗袍。剑妮是西北人，梳著两只辫子，端秀的鹅蛋脸，苍黄的皮肤使人想起风沙扑面，也是一身二蓝布袍，但是来了几个月之后，买了一件红白椒盐点子二蓝呢大衣，在户内也穿著，吃饭也不脱，自己讽刺的微笑著说：&ldo;穿著这件大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rdo;不久，大衣上也发出深浓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修女们做的虽然是法国乡下菜，顾到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剑妮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吃。

她虽然省俭，自己订了份报纸，宿舍只有英文《南华晨报》。茹璧也订了份报，每天放学回来都急于看报。剑妮有时候看得拍桌子，跳起来脚蹬在椅子上，一拍膝盖大声笑叹，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收复了什么地方，听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动作声口倒像有些老先生们。她常说她父亲要她到这安静的环境里用心念书，也许是受她父亲的影响。

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食堂里等著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著烫衣板在烫衣服。比比将花布茶壶棉套子戴在头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ldo;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rdo;（&ldo;refra，audaciotart，yoursuitfroressg&rdo;）原文双关，不许她烫衣服，正磨著她上楼去点浴缸上的煤气炉子烧水。特瑞丝赶著她叫&ldo;阿比比，阿比比，&rdo;‐‐此外只有修道院从孤儿院派来打杂的女孩子玛丽，她叫她&ldo;阿玛丽&rdo;‐‐嘁嘁喳喳低声托比比代问茹璧可要她洗烫，她赚两个私房钱，用来买圣像画片，买衣料给小型圣母像做斗篷。她细高个子，脸黄黄的，戴著黑边眼镜。

比比告诉九莉她收集了许多画片。

&ldo;她快乐，&rdo;比比用卫护的口吻说。&ldo;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进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rdo;

她催比比当场代问茹璧，但是终于上楼去向亨利嬷嬷要钥匙烧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说，无意中眼光掠过剑妮的报纸，她就笑著分了张给她，推了过来。

九莉有点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ldo;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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