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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听到这里，范承谟惶恐地站了起来，忘形之间，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他忽然觉得失礼，又急忙跪下启奏：&ldo;皇上冲龄践祚，外息狼烟，内靖jian权，入关定鼎，掩有华夏，建万世不拔之基业。偶有不治，皆因海内粗定，不及休养之故。圣上此言，臣不敢书！&rdo;

&ldo;起来吧！&rdo;顺治淡淡地说：&ldo;你写！&rdo;

他的镇静使范承谟感到一阵恐惧，便惊惶地起身归座，定了定神，写道：&ldo;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纲纪法度，用人行政，不能抑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rdo;

顺治接着说：&ldo;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龄顽童，没有为他老人家尽过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儿侍奉皇太后，补一补这点遗憾───&rdo;他哽咽住了，从榻上拽下一方丝绢帕，拭了一下眼睛，&ldo;现在，朕要长违膝下，反使皇太后为朕悲伤……&rdo;说到这里，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范承谟愈听愈惊，神色大变，离席伏地，砰砰连连叩头，奏道：&ldo;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宁死不敢奉诏。&rdo;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顺治皇帝很理解范承谟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说出这样的话，莫说范承谟不敢写，放在几个月前，他自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但现在既要出世离尘，那就要斩断一切情缘，说话不能留一点余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定了定心说：&ldo;范先生，如果今夜这般拘君臣常礼，这篇诏书到天明也写不出来。起来！朕实话告诉你，这是朕的＇遗诏＇，朕已决意弃世出家了！&rdo;

范承谟心头一震：&ldo;从三皇到五帝，哪有这样的事！这满人真的个个都是情种！乃叔多尔衮摄政总揽朝纲，只因与太后有青梅竹马之好，便不肯篡位夺基。这十几年，又冒出一位要去当和尚的！&rdo;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ldo;弃九五，如弃敝屣，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解嘲之言。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圣上有何不了之不，欲轻弃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rdo;

顺治见他一味劝谏，说的又是听烂了的老一套，心里烦躁，断喝一声：&ldo;朕意之决，尔不必多言！&rdo;

范承谟想了想，又道：&ldo;圣上对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贵妃，死赠皇后，很对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rdo;

&ldo;住口，&ldo;顺治冷笑一声，&ldo;人各有志，这是你管的事吗？&rdo;

&ldo;非臣多事，臣糙此诏，必为皇太后知晓。臣虽万死岂能辞其咎？故犯颜直陈──&rdo;

话犹未完，只听&ldo;啪&rdo;的一声，顺治折案大怒：&ldo;你怕皇太后杀你，这自有朕来作主！你不奉诏，难道朕就不能杀你吗？！&rdo;

范承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回几旁，心一横，接着写道：&ldo;皇考殡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行三年丧，终天抱憾。惟侍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永违膝下，反上谨圣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rdo;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顺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谈到自己对满族洒贵不能重加信任，对一些汉官则动辄恩赏；谈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知其善而不能亲近，对小人则明其非而不能黜退；谈到设立十三衙门，委任宦官，说那简直与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他历数了自己亲政以来的失政十三条，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别人的过失一样，范承谟耳听手写，还要随手润色，一点不敢分心，只觉得头涨得老大老大。

说到这里，顺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ldo;朕知道朕的过错是很多的，办完之后也常常觉得后悔，但只是因循懒惰，过后并不能很好地改，以至于过错愈积愈多。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rdo;他颓然半卧在御榻上，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忽然，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时初刻了。

范承谟知道，顺治皇帝最重要的决定就要下了。忙凝神屏息，秉笔端坐待命。顺治稍息片刻，轻声叫道：&ldo;苏麻喇姑！&rdo;守在殿门口的苏麻喇姑正在侧耳静听，猛然听得呼叫，吓得身上一颤，忙躬身应道：&ldo;奴才在！&rdo;

&ldo;叫倭赫他们几个都来听听。&rdo;苏麻喇姑应一声＂是＂便去传呼。霎时间倭赫等四名贴身侍卫一个个鱼贯而入，挨次跪着静听。苏麻喇姑方欲退出，顺治却叫住了她：&ldo;你也在这里吧，你侍奉太后几年了，朕一向视你如妹子一般，听听心中有数也好。&rdo;苏麻喇姑只是叩头，一声不敢言语。

顺治轻咳一声，一字一顿，极清晰地说：&ldo;新皇帝───朕意立三皇子玄烨。&rdo;他顿了一下，&ldo;诸皇子年岁都差不多，这个孩子虽小，但聪颖过人，且已出过天花，朕也请藏僧额尔得吉喇嘛为其推过造命，也是极贵的格───这些你不必写───他的母亲佟桂氏人品端庄凝重、敦厚温和，堪为国母。就这样定下来罢。&rdo;顺治一边思索一边说：&ldo;皇帝太小，当然要立几位辅政大臣，朕看──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这四个就好。&rdo;

范承谟一字一句都像刻到了心里，顿时像吃了一剂清凉药，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即使太后怪罪下来，总有这四个人挡在前头了。心里一宽，下笔也就利落得多和。&rdo;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rdo;

顺治本来赢弱，今夜心情又特别激动，口授完这篇诏书，脸涨得通红，伏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苏麻喇姑见状急忙前去端痰孟，倭赫忙起身上前替他轻轻捶背。他却一把拉住倭赫的手道：&ldo;爱卿，你跟朕有些年了，皇帝太小，你要当心些儿！&rdo;倭赫此时哪里还撑得住，&ldo;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地叩头泣声道：&ldo;奴才敢不以赤诚翊卫幼主！&rdo;

&ldo;不要哭了，&ldo;顺治劝道，又转脸问道：&ldo;范先生，这四个人，你觉得如何？&rdo;

范承谟忙将笔放在笔架上，立起来躬身答道：&ldo;回万岁的话，此四臣皆社稷之臣，万岁爷圣鉴极明。&rdo;

哪知顺治却摇摇头说：&ldo;也未见得如此，然祖制汉臣不能为辅政，范先生及汉臣皆当体察朕之深心。按此四臣，索尼资望德才俱佳，惜乎是老了；苏克萨哈颇有才具，忠心耿直，敢于任事，却又资望太浅；遏必隆凡事不肯出头，柔过于刚，但决不至于生事；鳌拜明决果断，兼有文武之才，惜乎失于刚躁。四人若能同心同德辅佐幼主，朕也可放心去了。&rdo;

夜深了，范承谟已经退出，紫禁城中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在寒冷的夜中冻僵了，凝固了。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烛台上血红的烛泪堆得老高，只有远处＂的笃的笃───当＂的击柝声凄凉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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