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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1页）

但，这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问题的根本是，中国人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对自己负责过。不是说中国人没有责任心。&ldo;天下兴亡，匹夫有责&rdo;，一个无权无势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ldo;匹夫&rdo;，却把&ldo;天下兴亡&rdo;的责任都负起来了，还能说没有责任心？这责任心可真是太大了。然而唯其责任太大，与其能力又相差太远，反倒靠不住。这就好比一个三岁孩童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守在门前，保证家里进不来一个贼，你说这话是负责还是不负责？

我们并不反对匹夫匹妇们为国家民族分忧。但分忧不等于负责。要负，也只能负他们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比如把自己的&ldo;责任田&rdo;种好等等。&ldo;天下兴亡&rdo;

这么大个责任，匹夫匹妇们是负不起的。事实上所谓&ldo;天下兴亡，匹夫有责&rdo;，是一种最不负责任的说法。因为它把责任主体搞颠倒了。该负责的没什么事，不该负责的却责任重大。结果，必然是谁都不负责任，也谁都负不了责。

也不是说&ldo;天下兴亡，匹夫有责&rdo;就完全没有道理或根本就做不到。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这么做。然而那前提，却首先得让这国家属于&ldo;匹夫&rdo;。如果国家并不是&ldo;匹夫&rdo;们自己的，又凭什么要他们负责？&ldo;匹夫&rdo;们要成为国家的主人，就首先得成为自己的主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当家作主，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国家大事当家作主？这就好比一个人连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却许诺保证人人都有饭吃，同样是不负责任。

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也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这好像很容易（而几也应该），其实很难。咱们没这个传统，也没这个习惯。没错，中国是有&ldo;一人做事一人当&rdo;

的说法，也有人当真这么做。但&ldo;担当&rdo;并不等于&ldo;负责&rdo;。所谓&ldo;一人做事一人当&rdo;，实际上只不过把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都承担起来，任杀任剐，无怨无悔。

这当然很英雄，很够意思，很男子汉，却并非自己对自己负责。因为他承担的，只是&ldo;后果&rdo;而非&ldo;责任&rdo;。他们的说法也往往是&ldo;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快快动手，少废话&rdo;，也就是没什么责任可追究。就算是负责吧，也不是对自己负责，而是对他人、对群体、对事业负责。因此在宣布&ldo;一人做事一人当&rdo;时，英雄好汉们往往是连别人（家人、朋友）的责任也都要包揽下来的。

自己对自己负责，却全然不同。它不但要承担&ldo;后果&rdo;，更要承担&ldo;前因&rdo;。

不是事后的&ldo;自认倒霉&rdo;，而是承认这&ldo;后果&rdo;恰是自己自由意志（前因）的结果，甚至就是那自由意志所期望的。究其所以，则因为我的（也是每个人的）自由意志中，原本天生就隐含着犯罪的倾向，此刻不过&ldo;兑现&rdo;了而已。由于这自由意志是&ldo;我&rdo;的，因此只能由&ldo;我&rdo;来负责，不能推诿于别人，怪罪于环境。

就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上当受骗，但上当受骗的终归还是&ldo;我&rdo;吧？那么，难道&ldo;我&rdo;就不该为上当受骗负责？

然而很少有人想到这一点没错，在&ldo;文革&rdo;中，大多数人根本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卷入运动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正如邓晓芒所说，我们这些&ldo;匹夫匹妇&rdo;或者&ldo;芸芸众生&rdo;尚不具备上当受骗的资格（《灵之舞》）。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也可以不忏悔。老实说，一个人，如果连上当受骗的资格都不具备，那么，他多半也没什么忏悔的资格。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居然能忏悔，能把自己在&ldo;文革&rdo;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因为跟风、上当，还是被迫），都看做自己自由意志的结果，那他就实现了一个质的变化和飞跃。因为这时的他己经能够直面自己，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人来看待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了独立人格。

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是&ldo;同格&rdo;的。没有独立人格，就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志，也不会有独立人格。这正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真正负责的根本原因。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妻依附于夫，子依附于父，民依附于官，所有的人都依附于皇帝，谁都没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自然无责可负。就连皇帝，也不负责，因为他依附于天，奉天承运。所以项羽兵败乌江，便说&ldo;天亡我，非战之罪也&rdo;，自己没什么责任。同样，我们在&ldo;文革&rdo;

中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也只要一句&ldo;上当受骗&rdo;就打发了，至多把那几个&ldo;罪大恶极&rdo;的判刑了事。但，一场全民介入、长达十年之久的灾难，难道是那几个&ldo;阴谋家&rdo;、&ldo;野心家&rdo;负得了责的？上一回，又出几个这样的家伙，我们是不是又准备再上一次当再受一次骗，再在受尽折磨以后再来控诉一番？

必须真正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但不是对&ldo;国家&rdo;、&ldo;天下&rdo;，而是对自己。一个人，只有当他割断依附关系、完全独立自主时，他才会真正产生责任心。同样，一个人，只有当他能真正对自己负责时，也才谈得上对他人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天下负责。

这正是我们必须忏悔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们忏悔，只是为了借此建立起我们的独立人格。一旦有了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做人就不再是&ldo;要我做&rdo;，而是&ldo;我要做&rdo;。我们也就不再&ldo;身不由己&rdo;，反倒能走向通往无限自由的康庄大道。

□后记

本书所收之文字，大体上都是关于书、读书、读书人、知识分子的，核心则是知识分子的人格问题，也就是做人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含糊不得。因为我们可以不读书，不做学问，不做知识分子，却不能不做人。做人，才是最根本的。

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但如果没有周非女士的一再敦促，这些想法也未必能比较系统地整理出来。周非自

1998年起便向我约稿，其间

多有关心和交流，完稿以后又有逐字逐句认真的推敲和讨论，尽可能地保证了本书的质量。她是一位负责任的编辑。

感谢周祥先生和云南人民出版社同仁的理解、支持和精心安排，使本书得以在

2001年的昆明书市前面世。美丽的春城，古朴的丽江，都给我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好客的云南人，淡茶一杯也有情，那就&ldo;期待再相逢&rdo;吧！

感谢原《书屋》编辑王平先生为本书设计了精美的封面。当然，我还要感谢那些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热心读者们。说到底，我写的所有的书，都是属于他们的。

易中天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