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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过被已押监的案犯反问,这个沈醉完全是不怕官的,杭州知府饶德倒是对他有了兴趣。
“这春耕之事,你是从何而知?”饶德治下九县余杭还算是可交米粮的,而这江宁县虽属于应天府,但所交的米粮也总是不足,这一次饶德也有浙江布政司之督办训令,所以亦有巡视职责。但这沈醉明明是余杭县的主薄,为何会知道这些事?他冷视沈醉。
“只要府台大人沿着这牛首山、慈姥山、三山台走一圈,再沿着村路看看这田垄,就知道了。”沈醉用手指比划,正是从余杭到江宁的路线。
“这与孟家的丝绸有何关系?”饶德盯着沈醉!若想转移话题在他是办不到的!
“无耕种之人,是因为就算勤力耕作,所得之粮不到十分之一,还要昼夜赶织布料、纳丝捐绸,却不能满足府衙层层加派,尽要交于商户。因此强者皆啸聚山林,弱者则成为流民逃于余杭等地。我身为余杭主薄,当然知道此事。”沈醉侃侃而谈,他看着饶德的眉头渐渐紧了。
“我朝本是恩惠于民,岂会有这等事!流民所言,岂能为凭!”饶德脸色沉郁,一字一句。
沈醉就感觉到周边的气压猛然加大,杭州知府饶德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并没有把握,只是听闻其巡视各县,方斗胆一试。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这饶德与刘衍是一样的,那他今天的小命怕是难保!
他又笑了,越紧张就越要有一份闲散的心,这是他爹孟万山告诉过他的话。毕竟他是孟万山在世之时最宠的儿子,不然孟财和孟旺也不会对他下狠手,因为孟万山给了小儿子最大份的遗产。现在沈醉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他爹教过的话,他就要用这一句翻盘!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无信不立’,这都是圣人所言的。取信于民,岂能不令其知之?然若令其知之,又恐难以取信于民。既然府台大人选择后者,在下无话可说。”沈醉说完,就把嘴闭得紧紧的。
饶德心头一震,好个沈醉!要让民众相信,就得先相信他们说的话,不然又何以取信于民?反过来说,若不令民众知道事情,只想哄骗,那就是怕他们知道,又岂能取信于民?这后生年纪这么小,不论孔夫子原意如何,他却一语把官民之间的关系揭破。要坦白所有,也要相信所有,为官无所私,无所隐,方可立信,立忠,立诚,不然也不必多问了。饶德实在没有想到这江宁县会有这样的才辩之士,而且还耿直忠良,实为可造之材!
他仍保持严肃,试探道:“你曾参与科举?若有功名,那本府倒可再听听你的高论。但不能与孟家之案无关!“
“八股文从来没有写过,科举大考一次没有参加。我是自学成材!”沈醉拍了拍胸脯!
“好!本府暂赦你无罪,说吧,倒想听听你的高论!”饶德将一茶盏端起来,品着清茶。
“本朝对农户的确如府台大人之言,甚是体恤,洪武年间数免江南赋税,这江宁的农人尚有余粮,可糊口养家。然而,经年累月,弊端渐出,苛捐杂税重重叠加,农人不仅要交小麦、米食,还要面对官家的层层盘剥,不是说稻子不够香,就说米粮质地不够。想完了赋税,就得多交钱买通这些恶吏。再加上役力繁重,长江泛滥,河塘侵田,壮丁皆派去修河堤、本就人丁稀少的农家何来余力来耕作?肥田亦难得糊口,何况那贫瘠之田?这岂不就是逼上梁山一条路?”
沈醉振作精神,将他这一段时间对余杭县的观察,并结合了霸天虎等人的痛陈家史,再到江宁的走访,结合孟万山带他走南闯北的经验,全方位多角度地剖析了惨痛的现实。
饶德微微点头,但听到“逼上梁山”这四个字,他忽然厉声喝道:“你身为主薄,既然能判定桃花村之案,可见有点本事。但那镖总赵华被虎吃了,各镖师之供词说法不一,是否是你与匪类串通,强盗下此毒手,不然这‘逼上梁山’又是从何而来?再者,你又有孟家有何私怨?所说之事又与孟家何干!”
沈醉顿时感觉到他在官场的幼稚,居然能和盘托出想法,看这个情势,饶德非常严谨,没有一丝漏洞,句句是在逼问。他必须沉着应对,沈醉缓缓吐出口气,方道:“与匪类相通的,不错,是我!”
他这一句话倒把饶德弄得一怔,很快他又平静了,只盯着沈醉。
“孟家勾结马匪,夺山民良马,被我审得清楚,马匪已被监在牢房。这是孟家早有私怨于我,再加上桃花村之案,更增恨意。我奉命押镖入京,途经牛首山,那镖总赵华收了孟家的好处,意图串通山匪霸天虎、霸地虎夺镖杀我,结果反被我制服,然赵华于乱战之中而死。然我与匪类相通,倒也是有的,因为我劝他们投军报国,不再为害乡邻!”
沈醉把马匪的事推在孟家身上,不说刘衍,这就是加了小心,因为官府对商人可以严厉些,但官官之间就又是一回事了。赵华虽是被霸地虎杀的,但他没有说,这也是保持着对饶德的距离。
饶德细听他的说法,与镖师们所供之词虽有点出入,但大体不差,只是这串通却是劝其投军,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事。难得这个小吏员居然如此大胆作为,惹了巨商,生死之关头,还能想到为国出力!
饶德似乎明白了一点,这是个有血性的官吏,虽然他是在那个黑暗混乱的官场,而且是在一个磕头虫刘衍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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