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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脸面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说,谁能比得了你们金家,拿着玛瑙当抓子儿耍,各个儿都是不识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眼下咱们都是拿干薪水的,你就知道东来顺锅子好吃,可知道咱们月月的亏空是多少?这一说舜錤有点蔫儿,搭讪着说,也不是老去吃……我见状赶紧说去东来顺由我做东,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嫂子,说是给刚出世的小侄孙的。三嫂哪里肯要,使劲推让,说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没别的意思。我说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三嫂就把钱收了,说,客还是由你三哥请,哪儿有回北京了还让你掏钱的道理。
正说着,有文物部门来人,给老三送来六百元酬金,说是三百元是鉴定费,三百元是误餐补贴和车马费。老三说。不就是鉴定一个鼻烟壶吗,是不是古月轩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两句话的事儿,怎还收钱!管文物的人说,搁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搁咱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
老三还是不收,金昶就由屋里出来劝他爸爸把钱收下。舜錤把脸转向我,我说该收,劳动所得,理所当然。老三听了摇头,说他想不通。文物部门的人见状,就把钱交给金昶,让金昶代他父亲签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后,老三还为那钱犹豫,认为这钱收得不合适。金昶说,合适不合适不再细论,咱们就用它去东来顺请姑爸爸,都吃进肚了,眼不见心不想了。
大家都说好,一行人就奔了东来顺,六百块钱吃得很是舒畅。席间,老三用筷子由沸汤里捞出一箸颤巍巍的嫩羊肉,却忽然问我,你说那钱咱真该收?我被芝麻烧饼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老三说,那些玩物丧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识,可以用来换钱,认可了一个古月轩的鼻烟壶就换来这顿涮羊肉,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说,什么商人,这是知识产权,你本人就是个专利,文物鉴定的专利。金家几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儿才培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那价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块钱算什么,为了你这知识,金家成千上万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议论很奇特,也很新颖,我听了直想笑。金昶说,爸,您这思想得跟得上时代发展。按劳取酬,无可非议,您不要有什么不安。我们文艺界,请人审片给审片费,请人审稿要给审读费,更何况您这文物鉴定,一句话定真假的事儿,不是谁都能了断得了的。老三听了没说什么,直将那筷子羊肉蘸满了韭菜花填进嘴里去了。
这两年老三手头似乎宽裕了不少,在亚运村购了房,还装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话说是,老佛爷睁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这天我进门的时候,老三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桶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老三的儿子金昶从各处搜罗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老三身后的一幅中堂&ldo;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rdo;倒是完完全全地真,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来挂上了。见我进来,老三说,秋高气爽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老三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儿,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
想起舜镅去世的事,我无心谈论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还隔着一层。
厅里,他的孙子在哭闹,三嫂在百般哄劝抚慰。老三皱了皱眉说,现在的孩子,惯得没了形儿,咱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我说,兄弟姐妹当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二姐姐了。老三说,你还罢了,舜镅倒是个逆时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论。她这辈子坎坷颠踬,也是十分地不易。
我想,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人皆有之,长痛不如短痛,直截了当把事挑明了或许更好,便说,三哥,今天二姐姐的儿子来找过我,说她妈今天上午殁了。老三听了这话,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洒在身上。我赶忙找布擦,老三挥挥手,接下来便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那嘴唇却在急剧地颤抖,切肤之痛已将他击中,使他难以自持,一霎时,我感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三舜錤,亦如婴儿般软弱了。过了一会儿,老三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难为她上路的时刻,偏还要受到风雨欺凌……
我告诉老三今天晚上我要过去为舜镅守灵。原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跟我过去,以作兄妹的最后诀别,不料老三却说,你代我给她上两炷香,就说这些年……我……还惦记着她……我说。您不自个儿过去?老三摇摇头,那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我说,多少年了啊,连香港都回归了,何况一个二格格?时过境迁,回想前尘,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么认真?舜錤说,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往事无迹,聚散匆匆,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不说也罢。
我不好再勉强,想到继祖说他母亲不让老三去的话,真闹不清一对至死也不相见的亲兄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绝情。老人,趋向衰老的人大多有着怪癖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无数的心思都消磨尽了,惟独这夙怨,怎的却愈积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虽是老小,也已过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见得不少了,却怎的就看不透这一步?
老三说,世态炎凉,年华逝去,置身于市井之中,终难驱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气;然而厌恶俗气的同时又惊异于以往的古板守旧,苛求别人的同时又在放松着自己。检束身心,读书明理已离我远去。表面看来,我是愈老愈随和,实则是愈老愈泄气。我自己将自己的观念一一打破,无异于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
我站在那里揣摩老三的话,闹不懂什么意思。
这时,金昶的儿子端着&ldo;机关枪&rdo;踢开门冲进屋来,向着四周一通猛&ldo;扫&rdo;,勒令老三和我做出中弹状态。老三乖巧而熟练地将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看来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逼真得天衣无缝。望着他脸上条条的纹路与老人斑,我由心底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心中感叹,莫非这就是中国人推崇向往的含饴弄孙之佳境?
不解。
小崽子因为我的&ldo;不死&rdo;而恼怒,将枪掷出多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竞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
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老三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这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懋澄的禅语:&ldo;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rdo;老三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为&ldo;机关枪&rdo;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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