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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总是少年行乐处(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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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总是少年行乐处

此时夜空一派晴朗,天庭的星涛与船上的焰流融贯,飞花散雨、盘龙走凤,令他们暂忘了医生的自杀,觉得作为病人,能活到今天,也还将就吧。于是又开夜车爬。

至清晨,旭日东升,霞光万丈。高空中云雾缭绕。穹壁上有彩绘壁画,都是人面兽身的飞天,头上长角,双臂前伸。又有脑后垂长辫的旗鱼,僵硬呆板,灵气缺失却颇为勾人。凭栏下眺,辽阔平原一样的甲板上,健走的病人和伴行的机器人,徐徐如蚁。

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如登临大雪山,寒冷难挨。至傍晚,晚霞耀眼,终于到达目的地。

一个足球场般大的陶瓷巨球,飘于高空,色彩鲜艳,灯火辉煌。痈哚说,它利用了磁场原理,形成悬浮效应。又见顶部有一排黑铁打造的烟囱伸出,啪、啪、啪,一口口释放带有斑斓火星的浓烟,稠密浓烈地向银汉浇去。它们就像不停喷吐岩浆的火山一样。

——这便是医院船的火葬场。

通向火葬场的,是纵横交错的玻璃钢传输带,嘎吱作响,穿云破雾,上上下下四面八方交汇过来,构成遮天蔽日的空中蛛网。传输带上运行着裹白布的人体。它们却是不用吭哧吭哧爬天梯的。

在凌空挑出的一支桅杆上,夕阳金晖的正下方,骑坐着一个穿明黄色防寒服的男孩,喜气洋洋朝他们打招呼:“来了啊。”

他便是痈哚的朋友疳唑,火葬场作业队的头头。这支队伍由烧伤科病人组成,俱是早衰症患儿。孩子们与普通病人隔绝开来,在浓积云雾中过着异世界的生活。

痈哚热烈问候疳唑:“嗨,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痃嗪泪光闪烁:“终于见到火葬场,死也瞑目了。”

杨伟看多了老人,乍见孩子不习惯。但神奇病人的怀孕已经作出暗示。

疳唑老成地对大家说:“正规称呼不叫火葬场,而叫‘推进成熟人体资源节约与环境友好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亦称‘蓬莱新区’,乃是‘梦想天地第一坛城’,为坛城中的坛城。在此处没有必要谈论死,因为已是真正的天域神界了。”他树懒般从桅杆上爬下来,讶迎三人。

火葬场的盛大气势把病人慑住。这场面像恒星一样,主宰了医院船。它灵霄宝殿般飞荡在天,春意盎然,路途上的寒冷都驱散了。杨伟一看即知,其艺术性超越了病房诗歌运动,他便明白,医院船比他想象得要坚固,不会轻易垮掉。

疳唑引领大家走过一座天桥,抵近了看火的真形。火由微小舌头一样的亿万蠕行物件组成,剔透圣明,凝视之下,连通达感也消失殆尽,若潜至暗黑海沟中。火焰又在眼前化为一堵高墙,最后在天庭渺远处,凝成一个回肠荡气的红色十字,如插入美人发际的鲜花。

疳唑被称作丧葬艺术家,全身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从头到脚缠满绷带。他的脸变成一道窄条,汗毛也无一根,让人想到太阳中的金乌。如果揭开绷带,会发现他毛发斑秃,皮肤褶皱松弛,牙齿脱落,鼻子扁缩,脸与下巴狭小,与脑袋极不相称,布满老人斑,眼睛凹陷,仅余眼白,却似齐天大圣。

见到远道而来的访客,疳唑十分高兴,热情地向第一次访问火葬场的痃嗪和杨伟作自我介绍:“我最早在船上热力部门工作,用身体代替温度计,测量各种温度。小孩对此最敏感。很多人烫死或冻死了,我身负重伤,却幸存下来。最初也很沮丧,又痛得撕心裂肺,心想都这样了,医院为何还救我?让我死吧。后来才知,火葬场亟需人手。我忍痛学习火葬技术,才忘了痛。刚开始,火葬场是机械化的。那时尚无人工操作。这其实没意思。是万古教授把我们安排在这儿的,说是要学习吉卜力工作室。”

——又是万古教授。杨伟想,这跟声呐师是一个序列吗?他喜欢上了疳唑。他比玩战争游戏的老年内科病人更有技术含量,也更炫酷阳光。如果不烧伤,是个美少年吧,却比真正的老人还要老。但又畏怯,只因他是真少年。也是从神奇病人那样的某个老男人的腹中孕育出来的吗?无论如何,这便是新时代之子,不是由返老还童工程产生的,却使船上人口重新增长,拉低了病人平均年龄。

疳唑趔趄着引领三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的游客参观火葬场核心区。此处造型简洁,明亮透彻,称作“三昧之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燃烧。隔了球状火幕,天空和大海从这儿看去,有雪山草地感,又似森林深处的静谧庙宇。传送带上,具具尸骸,码放齐整,有条不紊,和顺安宁,接踵而至,像八方诸界的菩萨。但认真看,并不都是尸体,还夹杂了活人,由于没有做医用材料的价值,就不再治疗,为减少资源消耗,直接送达火葬场。虽然注射了麻醉剂,但有人还睁眼醒着,只是瞳孔里空无一物,仿佛转化成了生命的另一种形式。除了人类,又有成千上万白色和灰色海鸟,凭一己之力到达这程高度,围绕烧死人的光焰盘旋,就好像那是太阳,不停地主动投身而入,发出撕心裂肺的欢叫。

疳唑满目恋栈,相貌猥琐却又纯净,像个小王子,却并不具有青春气象。他说:“火葬场是万古教授设计的。再不搞新区,局势就危险了。万古教授认为,医院需要一面旗帜。只要尸体高高在烧,就能从远处看到航船开来,海妖就退避三舍了。”

参观者恍然大悟:“是为了驱赶海妖呀!这果然是医院船的最大威胁啊。”

疳唑吁喘道:“火葬场被称作‘绝境中的艺术’,这样就能与算法诗歌创作形成抗衡。它本属军事科学的分支——战争和医学是同义。它就跟从前的社稷宗庙一样,让人们欢快而肃杀地举行祭神仪式。也可称其为终极避难所,从而弥补了手术室废弃后形成的空洞。”

他指点络绎不绝爬上来的人群和动物,做出吹号敲锣的姿势。参观者叹服地心想,打算在这儿复国吗?能够南面为王的那人,便是疳唑这老相的稚童储君吗?如此便不惧司命自杀了。杨伟因杀害声呐师而生的负疚也减轻了。

看到大家有了安全感,疳唑摆出资深专业人士的派头,满嘴漏风地笑呵呵道:“这是算法搞不来的。它并不真的懂得什么是死……说到火葬场,它的美学原则强调功能和实用,核心是烧好尸体。烧过头或没烧到位,全都不行。刻板较真吗?却是为了杜绝瑕疵和误差!别的行业允许有一些瑕疵和误差,但在医院,绝对零容忍。因为病人把生命交到了医生手里,一个小疏漏就意味着天崩地裂,不可挽回。所以必须像艺术一样做得十全十美。过去医院就是这样搞的。当医生等于上了贼船。电视节目拍得狗屁不通,还可以看下去。但人命关天,就不一样了。这也是医院最自豪也最为难之处。当年,医生无不如履薄冰……智能医疗机器掌权后,就污名化了医生。所以正是火葬场,为医生重新正名,恢复了医学一丝不苟犹如战争的审美标准。只有一种人最像军人,那便是医生,救人如杀人,是一门艺术,来不得半点马虎……医院的精气神都在这儿了。假如明天灾难降临,病人能否得救,全靠火葬场了。怎么样,诸位看了,心情好多了吧?身上不那么痛了吧?”

三人一致点头。确有身轻如燕感。疳唑年纪虽小,却比他们几个加一起还要老道成熟,才是真资格老人,身体和思想年龄都一百多岁了,正是驰骋疆场身经百战一般。游玩者大开眼界,自叹不如,满心要讨好少年老者,又觉嫉妒。

痃嗪说:“火化炉是用陶瓷做的啊。”他有些怊怅若失,大约想表明自己对形式更感兴趣。

疳唑说:“陶瓷是人类史上最成功的艺术品,远胜硅件。后来失传了。火葬场算是恢复了古典记忆。这为文明复兴奠定基础。艺术不仅仅用来欣赏,同时是高效率行动。陶瓷放在这里太合适了。火葬艺术跟烹饪艺术源出一理。陶瓷不也制成了饮食器具吗?”

杨伟问:“使用陶瓷,便能永久解决疼痛吗?”他想到了埋葬在水底的古代器皿。

疳唑说:“你问的,是终极止痛术吧。我只能这么说,艺术比悲剧更持久。”好像在他的地盘上,悲剧并非艺术,屈原海子之死什么的,都太低级了。

痈哚提议:“我们拍照留念吧。”

他拉大家聚拢,手中变出一架相机,摆好姿势,开始自拍。四人露出横空飞渡般的暧昧笑容。在一方矩形浅池中,以烧死人的烈火为背景,反转形成一个新世界。这里面,由于疳唑的映射,另外三人的貌状有了畸变,接近于焚毁状。他们满头白发,与裹在白纱布中、外形和内心更老的少年并排而立,不般配而颇协调。毕竟用数字形式固定在了电子感光器里,就算死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改观,作证似的,要留存在这个神迷心乱而耳目一新的绝佳胜地中。

杨伟又看疳唑,见他邪魅狷狂,憔悴枯槁,亦美如冠玉,心想他也疼得厉害吧,却若无其事,像从地狱直接升入天堂,而不似普通病人,需要过渡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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