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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乘坐的火车,迭次翻山越岭,并沿着深深的溪谷前行。接着突然横穿过有着成片葡萄园的广袤台地,行驶良久后,又开始攀登茫然无际的群山。这时间,天空呈现压迫之势,刚才还凝固成团的黑云,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挣脱束缚,四散游离,仿佛要压在我们头上似的。空气变得冰冷,我竖起上衣领子,不安地看着几乎蜷缩在披肩里紧闭双眼的节子,看着她与其说是疲惫,不如说是兴奋的模样。节子偶尔会睁开茫然的双眼,朝我看看。最初两个人每次视线相汇,还能会心一笑。渐渐地,当两个人不安的眼神相交时,便会马上移开视线。最终她又再次紧闭双目。
“怎么好像变冷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都到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这个……这一带可能会下吧。”
我看着窗外,虽然才三点左右,可外面已经变得昏暗。在无数叶子已经凋零的落叶松之间掺杂着厚黑色的冷杉木。这时我们才知道已经到达八岳山的山脚下了。本来以为这一带可以看到大山的景色,但眼前却形影皆无。
火车在山脚下一处仓库般大小的车站停了下来。一名穿着印有“高原疗养院”号衣的老年勤杂工等在车站接我们。
我搀扶着节子,向停在站前的那辆微微发旧的小汽车走去。跟她的接触使我感到她走路时的小小踉跄。而我,则尽量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
“累了吗?”
“没有啊。”
和我们一起下火车的几个本地模样的人,在我们周围似乎悄悄地说着什么。而当我们乘上汽车的时候,这些本地人便和其他的村民混在一起,渐渐地消失在村庄里。
汽车穿过有着一排简陋小屋的村落,随后在一条望不到尽头、凹凸不平的斜坡上行驶着。这条斜坡悠长地延伸到同样不可尽视的八岳山的山脊之上。而在山脊的前方,我们看到了以杂木林为背景,一幢有着红色屋顶及几个副楼的巨大建筑。
“就是那里吧。”我喃喃地说道,同时身体感觉车子开始倾斜。
节子微微抬起头,用稍显不安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它。
到了疗养院之后,我们被安排到最内侧的住院部的二层第一号房间,房间紧挨着那片杂木林。在简单的检查之后,医生让节子马上卧床休息。病房的地板以油毡布铺地,房内除了被漆成纯白色的桌椅之外,就只有勤杂工刚刚送进来的几个行李箱了。房内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一时心里还未感觉安稳,又不想现在就去隔壁那间为陪护者预备的狭小偏房,只能愣愣地环视着房间内聊胜于无的简陋装饰,并几次走到窗边观察天气的变化。风儿辛苦地拖拽着乌黑的云团,屋后的杂木林不时传来尖锐的厉声,我则在瑟瑟发抖中走向阳台。阳台上并无隔断,延伸着一直通到另一端的各间病房。由于整个阳台空无一人,我大胆地边顺着阳台行走,边不时窥视所经过的每间病房。在经过的第四间病房内,我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房内有一位患者正在睡觉,于是赶忙原路返回。
终于,煤油灯点亮了。我们开始一起吃护士送来的晚饭。这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共进晚餐,气氛稍显寂寥。吃饭时,不经意间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只感觉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了,不知何时雪花已经落下。
我站了起来,将半开的窗户掩上了一点儿,然后把脸贴近玻璃前,近到玻璃已经因为我的呼吸而产生雾气。我终于看到了窗外雪花飘舞的景色。随后,我离开窗边,转向节子说道:“哎,你怎么了……”
她躺在床上,抬头望着我,眼光中似乎有无限的事情想要倾诉。但她却将手指竖在唇边,似乎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疗养院建在广袤的深褐色山脚下坡度平缓的位置上,面南而立,旁边的几座偏楼平行排列。沿着倾斜的山坡再向前去,是坐落其上的两三个小山村,它们也因坡势而整体向山脚倾斜。山坡的尽头被无数的黑松所包裹,最后终结于视野之外的山谷之中。
沿着疗养院向南打开的阳台望去,这一带倾斜的山村以及褐色的耕地可尽收眼底。当天气晴朗时,在四周无际的松林之上,还能看到自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脉[1]和两三条支脉,在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
到达疗养院的次日清晨,我在自己居住的偏房醒来。小小的窗框中,蔚蓝如洗的晴空与数座鸡冠状的白玉山峰交相辉映,如此美景似凭空而出,不着痕迹,使人观之不禁神魂离窍。
虽然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屋檐上积雪的情景,但此刻也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充分地沐浴着春日的朝阳,不停地化为水汽。
我感觉自己有点儿睡过头了,赶紧起身向隔壁的病房走去。节子已经醒了,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面颊绯红。
“早上好。”我感到自己的脸也在涨红,缓缓地说,“昨晚睡得好吗?”
“嗯。”她点点头,“昨天吃了安眠药,总觉得头有点儿疼。”
我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口气就把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光线非常刺眼,我一下子有些眩晕,眼前一片空白。当眼睛慢慢习惯了之后,视线里满是被覆盖的阳台、屋檐、原野、树木以及缭绕升空的水雾。
“还有,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在我身后说道。
我顷刻间了解到,节子是想勉强自己说出某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样,她现在的声音也略带沙哑。
这回轮到我转过身,把手指竖到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了。
不久,护士长匆匆走来,表情亲切,她就是这样每日清晨逐间巡查病房,看望患者。
“昨晚休息得好吗?”护士长用爽快的语调问道。
节子什么都没说,乖乖地点点头。
疗养院的本质,是那些被大家认为无路可走的人的归所。正因如此,现在这种处于深山中的疗养院的生活,总是会显示出某种人性的特殊侧面。而我在入院不久后,被院长叫到诊疗室,看到节子患处的X光片的时候,也初次感觉到了自己人性中某个隐藏着的侧面。
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院长把我带到窗边,将片子底版对着日光,详细地加以说明。右胸的几根白白的肋骨清晰可见,而左胸则几乎看不到肋骨,只有一个大大的、奇异花朵般的暗色病灶。
“病灶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这个,在医院里恐怕也算是病情第二严重的案例了。”
从诊疗室回到房间,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院长的这些话一直在脑中轰轰作响。刚才看到的奇异花朵般的暗色影像似乎完全脱离了院长对它的介绍,独自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意识里。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四散在阳台上进行日光浴的赤裸患者、嘈杂的病房以及小鸟幽婉的鸣叫,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终于进入了最内侧的病房楼,机械般地迈着和缓的步子准备登上通向二楼的楼梯——那是节子病房所在的楼层。就在这时,我听到从紧靠楼梯的病房中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干咳。这种异常的声音是自己第一次听到,令人倍感不快。
“嗯?这种地方也有患者啊!”我觉得纳闷儿,茫然地看着门上显示NO.17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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