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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辗转颠簸到达天津时,恰好是新年之夜。
身着新衣的小孩子像一串欢蹦乱跳的蚂蚱,手提灯笼在街上游荡。当他们被喊回家后,空寂的街道,除了丝丝缕缕的风,人迹皆无。
街边的树上,五彩斑斓的花灯静静悬挂,远远望去喜庆又不乏孤独。家家关门闭户,焕然一新的大红对联泛着点点墨香,贴着新窗花的窗户上,温暖的光亮直到晨光微醺,才悄然熄灭。
雕梁画栋的牌坊角落,几株虬枝盘旋的梅树上,鹅黄色的腊梅傲然开放,浓香扑鼻。
年初一的朝阳落在破洞露趾的绣花鞋上,那双脚极不自然向后缩了缩。
“姑娘,我这茶汤店需要人,愿不愿意干?”穿着黑色长襟的瘦长女人,一脸嫌弃望着她们,显然又有些疑惑。
这一路,姐妹两个掩饰得还算好,没有被路上的饥民发现女扮男装。连日奔波,衣服干了又湿,皱巴巴贴在身上,面色憔悴枯槁苍白,头发凌乱狼狈无比,竟然还是被她一眼识穿。
“男人哪有那么小的脚,还穿绣花鞋。我落难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有人帮我才挺了过来,我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
薛凤仪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辗转,必须留下来考虑安身立命的问题。
一路上休息不好再加上淋雨,薛凤仪的咳嗽反复不止,继而发热、浑身无力,没几天便卧床不起。梅君只好留在家负责照顾她,每天熬药、做饭,另外接一些洗衣服的活,生活虽然拮据,一家人总算能够活命。
梅月婵负责收钱和打一些闲杂,手勤脚快招人喜欢。当天把随身带的首饰典当一空,除了给薛凤仪买药,还给四个人分别添了换洗的衣服。女人住在街上,老房子倒是空着,正好给他们暂住,房费从工钱里扣。窗外靠西墙的地方,几块木板围起来再请人搭上灶台,做饭的地方也有了。
女老板干脆爽快,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茶汤的主要原料是秫米面或小米面。用???温桂花糖水打底成糊状,再用大铜壶内滚沸的开水冲成稠糊状,然后撒上红糖和白糖,用?小铲慢慢地铲着食用,香甜可口,风味浓郁。茶汤不仅味道好,那特制的龙嘴大铜壶,摆在桌上?十分抢眼。两根用弹簧丝制成的细长的龙须顶端装饰有大红线球,从龙头两侧向上翘起。???壶顶有个铜汽笛,当它发出鸣鸣响声时,说明水已烧开,正好用来冲制茶汤。茶汤店的伙计右手紧握壶柄抬起一侧,左手端碗先贴近壶嘴,再顺水势远离?壶嘴,将碗内的米面糊冲得翻滚起来。来茶汤店喝茶的客人,对伙计这娴熟的动作崇拜的五体投地。
转眼,河堤边的桃树繁花似锦灿若云霞。
陆晨结伴岀走的同学,临行前曾向家里透露,有意到天津闯一闯。安顿下来以后,陆伯平抽空亲自登门拜访,希望能得到一星半点关于陆晨的行迹。那家人说他们确实来过,仅呆了一天,好像一起拜见了哪个军官,随后就匆匆离开,或许是下了南洋。
寻找陆晨的问题,一愁莫展只能暂时搁下。
女房东的男人因为吸食鸦片,不治身亡,留下三个孩子。女房东随后招了能干的伙计入赘,茶汤店还是茶汤店,只是物是人非易了新主。女房东平日里不做饭,端午这天突然心血来潮,送过来一盆小鱼,亲自下厨作贴饽饽熬小鱼邀请他们一起吃。
洗干净的小鱼去了内脏,加水放盐入锅;用玉米粉加水和面,用手?拍成一个个长圆形厚饼,贴在铁锅壁上。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时,满院子飘荡着鱼的咸香和面的焦糊香。
梅月婵帮女房东洗完小鱼,就匆匆忙忙抱着一大盆的衣服搓来洗去。一阵阵的腥香吸进鼻子,梅月婵忍不住夸道:“好香啊!”
“多着呢,喜欢一会儿多吃点。”女房东在木盆里洗着手,大方地招呼又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大姨,俩闺女分别多大了?”
天气晴好,薛凤仪坐在檐下的躺椅上。她的腿伤渐渐愈合,反复的咳嗽却不见好转。听到询问,喘息着向前挺了挺身子,犹豫着说:“大的今年应该十八了吧,小的好像小一岁。”
女房东一听扑哧笑出声来:“哪有你这么当娘的,女儿多大岁数还含含糊糊的。”
薛凤仪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微笑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尴尬,顺手拿起旁边梅君绣了一半的鞋面。房子的窗下还靠着抹好的鞋底布。
“大姨,真是命好,你这俩闺女心灵手巧又孝顺,你可有福气了。有人家了没?”
“还,没有。”薛凤仪迟疑道。
女房东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忙乎这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迅速步入正题:“一猜就是,如果有人家也不能让你们出来受苦呀。你那大的总喜欢盘头,干活利索,我差点以为她许配人家了呢。正好,我给她俩牵个线――”
梅月婵落满阳光的睫毛微微一颤。但也仅只是微微一颤而已,就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的把清好的衣服,抖开凉在绳子上便匆匆出了门。她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陆伯平在一家卖豆腐花的打杂,凌晨早起开始忙活,一直到中午。下午的时间才能在家睡觉。听到外面的谈话,小心翼翼叹了口气,等女房东走后才下床来院子里。
绳子上的衣服挂着水珠,在地上留下一排湿湿的印记。眨眼间,天色如墨,倾泻下来。
“月婵呢?怎么不见人?”陆伯平忍不住担心地问。
薛凤仪将伤腿长长的伸着,那样才不觉得胀痛。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没言语就出去了,可能又去打听梅君的消息了。”
陆伯平心事忡忡在灶台边缓缓蹲了下来,从地上摸了一根细小的树枝,塞进灶坑的灰里,很快“噌”一下蹿出一股火苗。燃着的树枝被拿了出来,对着他嘴上叼着的旱烟。陆伯平使劲儿吸了两口,吐出一股白烟,把手里的树枝塞在脚底踩灭。
“这俩孩子正是年龄,总有人提亲。唉――!”陆伯平压抑地叹了口气,凝重的面容在火光里明明灭灭。一路的颠簸,太阳的粗砺印记和日益增多的皱纹,让他的整个人显得沧桑了许多。
薛凤仪也随着低叹一声,将手放在腿上随意揉捏着。一直以来,周围的街坊都以为梅月婵和梅君是他们的女儿。
“梅君,出去三天了,怎么还没有信儿?”陆伯平忍不住担心。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彼此已经习惯了四个人的日子,少了谁都是块心病。听邻居说,有医生治好亲戚多年不愈的咳嗽,两个人便一起去打听。一天往返的路途,如今时间过去三天,两个人依然杳无音信。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薛凤仪声音有些颤抖,双手掂着膝盖,把那条受过伤的腿,拉了回来,悄悄抹了把眼泪,夜色中划过低叹:“我的腿也好差不多了,回头我也去找个活,多少也能贴补点。”
陆伯平闻声立刻打断她:“你就安生在家呆着吧。你那脚,一阵风大点就能把你刮倒。外面挣钱养家是男人的事,用得着你们女人出去抛头露面?这日子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至于让月婵她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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