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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那个)一(呀)甩哎——

啪啪地响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这是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它唱出了一条马鞭的意义。一条马鞭,别看只是一条绳子,骨子里暗藏了道路的方向。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游街的终点是王家庄的水泥桥。这一点孩子们都知道。村子里每一次开批判会,地、富、反、坏、右都是集中在那里,晒太阳。这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好的体现。坏分子上了水泥桥,斗争的高xdxcháo就算过去了。但是,对被批斗的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太阳毕竟不是好晒的,尤其在水泥桥上。一整天呢。最关键的是,要跪着。这一点孔素贞是有体会的。一般的人都以为下午一点钟左右最难熬,那个时候太阳最毒,比牙齿还要咬人。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是下午三点钟过后。这个时候的太阳不仅狠毒,还阴损。你以为它不怎么样了,骨子里狠,一点一点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膝盖下面的水泥板就更蒸了,比太阳还要烫。像一个大烙铁,还有点像一个大蒸笼。三点钟过后你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差不多熟了,只要一站起来,所有的肉就全掉在了桥面上了,只剩下了一个光溜溜的、白花花的骨架子。

太阳刚刚偏西,王世国就有点吃不消了。老秃子的年纪毕竟大了。他紧闭着一双老眼睛,张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孔素贞在洋桥上晒太阳,她的儿子红旗却在水稻田里头薅糙。所谓“薅糙”,说白了,就是把秧苗里的稗子拔出来,是“田间管理”的重要部分。薅糙的活计并不重,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一般说来是用不着男将的,妇女们就可以应付了。可红旗是个男将,为什么要薅糙呢?主要因为队长要凑人数。有时候女将的人头不够,男将又没什么重活,队长就要把红旗派过来了。队长的指示精神红旗是必须照办的。不过红旗干活也有红旗的讲究,永远夹在女将们中间,不落后,也不冒尖。一句话,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红旗来到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其实也不是红旗特别爱干净,主要还是因为红旗是个光棍汉。光棍汉有光棍汉的特征,那就是喜欢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们的注意。时间长了,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反而成了他们的标志,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棍汉的身份显露出来了。和瘸腿的人喜欢贴着墙,豁牙的人喜欢抿着嘴是一个道理。

薅糙的活计不重,然而,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在你弯下背脊的之后,照理说正好背对着太阳。但是,稻田里有水,这一来正好把阳光反she到你的脸上了。你就成了蒸笼里的馒头,眼睛都睁不开,需要眯起来。庄稼人要是进城了,你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为什么?一来是脸黑;主要还是眼角的鱼尾纹有特别的地方。那些皱纹鼓出来的地方晒红了,而凹进去的地方晒不到,这就有了色差。像画在脸上的一样。其实薅糙最麻烦的并不是眯眼睛,眯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费力气。主要的麻烦来自蚂蟥。水稻田里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骨头,却能依靠水的浮力弯弯曲曲地游行。一旦碰到庄稼人的小腿,它嗜血的本性就展示出来了。依靠无比出色的本能,蚂蟥总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动声色,静悄悄地汇聚在你小腿的周围,贴到你的皮肤上来了。然后,张开它的嘴,也就是吸盘,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吮吸。它吃的可不是奶,而是你的血,你却浑然不觉。等你的小腿出得水来,低下头去看看,十几个蚂蟥早已经抱着你的小腿了,它们的吸盘死死地镶嵌在你的毛孔里面,像一口浓浓的痰,像一把浓浓的鼻涕,挂在你的身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来。它的身体弓了起来,绷紧了,有了上好的韧性,还滑溜,即使你把它撕烂了,它的没有牙齿的嘴巴还是要叮着你。所以,用鞋底去抽打是一个好办法。对着自己抽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但是,拿鞋底抽自己终究不好,疼就不说了,主要是不好看,看上去像得了神经病。最好还是用盐。你把盐撒在它们的嘴边,腌一下,它们的吸盘就脱落开来了,掉在地上。身体吃得饱饱的,一副知足而又无辜的死样子。拿在手上一搓,它就变成了球,乒乓球那么大,扔在地上一滚就是多远。

红旗弓着身子,站在水田里,话本来就不多,面对女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到了休息的光景,女人们坐在了河岸上,一边对付小腿上的蚂蟥,一边快乐地说笑。女人们就是这样,再累,话是要说的。这里头有取之不尽的喜悦。在空荡荡的田野里,她们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到了会心的地方,笑一笑。田野里就不再寥落,生机就出来了。

然而,这一天的情况不一样了。广礼家的身边一直围着人,她在说,所有的人都在听。不是一般的听,是全神贯注的,是谛听。说到关键的地方,广礼家的还要抬起一只巴掌,贴到嘴边上去,拿眼睛瞅红旗。红旗当然是不知情的。但问题慢慢地严重了,她们站得越来越紧,伸着脑袋。广礼家的说一句,她们沉默一会儿,广礼家的再说一句,她们又沉默一会儿。在沉默的过程中,她们还要回头,小心地,迅速地看一眼红旗。看完了,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的眼神是疑虑的,有了深度。红旗再笨,也还是感觉出来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瓜葛,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红旗的心中有了几分的不安,已经是心虚了。就对她们笑。笑得憨憨的,看上去格外的开怀。但她们不对红旗笑,红旗一笑,她们就要把身子背过去,以表明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红旗终于被她们的样子弄得发毛了,走了上去,大声问:“你们在说我什么?”被红旗这么一问,大伙儿再也不说话了,没有人答红旗的腔。没听见一样。红旗刨根问底了,说:“说我什么?”广礼家的看着四周的田野,说:“没说你。”红旗犟了,说:“那说谁?”光礼家的说:“说端方呢。”广礼家的想了想,十分突兀、十分振奋地喊了一声:

“端方都快活过啦!”

这句话没头没脑了。女人们都笑了,但是,没有出声,都含在嘴里。红旗跟着说了一声:“端方都快活过啦!”没想到红旗这一重复把女人们的笑声引爆了。她们狂笑不止,一起看着红旗。这一下红旗越发确信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关系了。答案却在风里。红旗记住了这句话,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问一问妈妈。孔素贞晒了一天,跪了一天,已经瘫了,两个膝盖都烂了。还是被门板给抬回来的。早已经躺在了床上,在那里哼唧。红旗在晚饭的饭桌上却想起广礼家的那句话了,隔着房门,他要问他的妈妈。红旗的嗓子那么大,王大贵和三丫当然都听见了。小油灯的底下三丫腰肢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偷偷地瞄了爸爸一眼。王大贵没抬头,只是喝粥,喝得一头一脸的汗。孔素贞在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大的一会儿,房门上突然就是“砰”的一声,吓了红旗一大跳。红旗回过脑袋,地上是一只木枕头,还在滚。在盛夏,如果从空中去俯瞰苏北大地,只有一个特征可以概括,那就是绿。那是一片平整的绿,妖娆,任性,带上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头,从地平线的这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可是,如果从细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绿色就变得非常具体了,无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叶子实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细部反而没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体,呼啦啦变成了大地。然而,这是嫩绿。在这辽阔的嫩绿的背景上,却又点缀着另外一些绿,这些绿是深色的,老,发黑,一大团一大团,它们却是树。是被无边无际的

水稻所包围着的小小的树林。其实也就是村庄。从高处看,或者说,从远处看,村庄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树林。它们是由槐树、杨树、桑树、柳树、苦楝和泡桐构成的,并不整齐,也没有方寸,带有天然的姿态。其中槐树和杨树是它们的绝对主力,具有主导地位,压倒性的优势。它们不是被天空压着的,相反,它们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了。它们还把无序而又低矮的糙房子包裹在它们的阴影下面。糙房子就在树的下面,这些糙房子才是村庄的根本。它们很陈旧,因为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它们的轮廓早已经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飞扬跋扈的动势,浑圆了,厚实了,像庄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这样的糙房子里面,住着庄稼人。他们就在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伴随着柴米油盐,重复着单调的、不可或缺的、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辈一辈又一辈。一般说来,村庄都是安静的,但是,高大的树冠上有无数的鸟窝,那里是喜鹊、灰喜鹊的天堂。它们能闹。在每一天的早晚,它们不停地聒噪。在它们喧闹的时候,往往也是鸡犬不宁的时刻。这样的喧闹意味着一天的开始,到了黄昏,也意味着一天的终结。剩下来的,则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鸡在糙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自得其乐。狗要自由得多,但毕竟不是野狗,它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闻闻,管一点闲事,或什么也不管。到了发情的时候就用鼻子找一个,背靠背,把事情办了。即使是母狗怀孕了,也不知道怀上的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一点猫就不好了,猫的动静大,比人的动静还要大。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还大打出手。当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面还有另外一个更小的天地,这个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构成的,比方说,灌木、竹子,还有芦苇。它们在河流的边沿,或者说,在房前屋后,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里还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当然还有花翎,麻雀,这些和庄稼人就没什么关系了。人们也懒得去管它们。当然,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却连接着远方,使远方变得更远,错综而又迷离。这就是苏北大地的一个大概,苏北大地上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一家一家的,一户一户的。除了在田间地头,他们有时候也会在不规则的巷子里走动走动,偶尔停下来,答刮几句,借一点酱油、针头线脑,或者到河边去淘米,刷马桶,捣衣裳。金钱上则没什么来往。说又说回来了,庄稼人的手头没有钱。谁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里头出了大事,不是红喜,就是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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