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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慢慢地黑了,双方僵持在端方家的门口,谁也没有后撤的意思。天越来越黑,满天都有了星光。人群慢慢地散去,群情激愤的场面淡下来了。王存粮和沈翠珍一直都没敢出面,他们是知情的,伤心而又愧疚。多亏了端方在门口撑住,要不然,尸体进了门,他们又能做什么?也不能把网子打死。天已经黑透了,王存粮和沈翠珍几次要出面,都被端方用脚后跟踹了回来。端方今天把家里的人都打了,算是六亲不认了。沈翠珍疼在身上,心里头反而有数了。端方是她们家的一道墙,只要有这堵墙堵在门口,什么也进不来的。可转一想,想到了大棒子,想到了大棒子的娘,越发伤心了,用尽了力气在天井里嚎啕。沈翠珍还是要出面,端方不让,不管母亲在他的后背上怎么捶,怎么掐,端方不松手。沈翠珍急了,说:“端方,再不松你妈就撞死!”端方仔细看了一眼门口,佩全他们黑咕隆咚的,全部坐在地上,想必他们也没有力气了。端方松开了,沈翠珍拿着被面,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大棒子,一边嚎哭,一边替大棒子裹上。这一来大棒子的妈又被撩起来了,两个女人的啼哭传遍了王家庄的每一个角落。大棒子妈一把揪住了沈翠珍的头发,终于没了力气,滑下来了。端方喊过红粉,小声让她把家里的鸡蛋全部拿出来,放在篮子里。端方提着篮子,走下来了。他把篮子放在佩全的脚边,从地上抱起大棒子,对榆木疙瘩说:“大叔,先让大棒子回家吧。”
大棒子躺在了自家的堂屋里,头对着大门,平放在门板上,脑袋旁边放着两盏长明灯。端方站在大棒子的身边,长明灯的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了端方的脸。端方的脸被佩全打得不轻,全部肿胀起来了,眼眶子鼓得老高,既不像端方,也不像别人,几乎不像人。而身上的血早就结成块了,又被汗水泡开了,一小块一小块地黏在胸前。看着都让人害怕。屋子里挤的全是闲人。十分地闷热,澳糟得很。而门口也被人堵死了,屋子里不通风,实在透不过气来。端方望着门板上的大棒子,已经用被面子裹得严实了,只露出了一张脸。大棒子平时看起来不高,现在躺下了,差不多也是个大人了。可这孩子就这么没了。端方望着大棒子的脸,突然就是一阵难过,想抽自己的耳光。端方在心里说:“大棒子,哥哥不是东西,哥哥对不住你了!”心里头正翻腾,胳膊被人捅了一下,是三丫。三丫给端方递上来一块毛巾,端方接过来,把上身擦了。三丫又递上来一件褂子,看起来是三丫特地替他回家拿来的。端方的心思不在这里,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闲人都走光了,榆木疙瘩、大棒子妈、大棒子的弟弟、妹妹、佩全、端方、端方的父母,枯坐在堂屋的四周,中间躺着什么都不是的大棒子。除了大棒子的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哭,再也没有一点动静。想来大棒子的母亲也哭不动了。没有人说话。长明灯亮着,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长明灯,视而不见,散了光,忧郁而又木讷。就这么干坐着,不吃,不喝,光出汗。端方想,看来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动静了,人累到一定的时候,就会特别地安静,想来不会再有什么举动了。
天亮了。伴随着天亮,佩全突然来了精神。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一定要网子过来,给大棒子磕头,要不然不下葬。端方其实也没力气了,脑子里一片空。可佩全刚刚开口,端方的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了。端方说:“不行。”端方说得一点都不含糊,不行。除非有人出面作证,是网子把大棒子喊下河的。僵局再一次出现了,佩全坚持,端方不让。端方是不会让的,即使佩全用他的菜刀对着他的脑袋劈过来,端方也不会让。这一步要是让下来,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关键是,等于认了。这就留下了后患。端方不能。
三伏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僵持到下午,大棒子的身上已经飘散出很不好的气味了。气味越来越重,实在令人揪心。端方咬着下嘴唇,咬得很紧,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端方在等,他在等待裁判。裁判一定会出现的,这个用不着担心,端方有底。转眼又到了傍晚,裁判终于出现了,是四五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来到大棒子家的天井,反过来劝大棒子的爹,劝大棒子的妈。天太热,不能再拖了。可怜可怜孩子吧,不能再拖了。大棒子妈在听。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但是,她侧着脸,在听。大棒子的妈很长地吸了一口气,用她最后力气发出了一声嚎啕。这一声无比地凄凉,真的是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哭了,端方,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哭了。端方流着泪,知道了,事情了结了。彻底了结了。他叫过了母亲,让她回去,让她回去搬运木料,他要送大棒子一口棺材。母亲快到门口的时候,端方叫住母亲,让她再从鸡窝里捉两只下蛋的老母鸡来。母亲照办了。木料和两只芦花鸡刚刚进了大棒子家的大门,大棒子的妈就软了。端方喊来了木匠。又一个残阳如血。王家庄的上空突然响起了斧头的敲击声,斧头的敲击声巨大而又沉闷,丧心病狂。
晚饭之前端方从乱葬岗回来,天色已是将黑。天井刚刚扫过,洒上水了,是那种大乱之后的齐整,十分清慡。桌凳放在天井的正中央,是晚饭前的光景。王存粮失神地坐在那儿。端方走进厨房,母亲正在锅灶的旁边,往牛头盆里头舀粥,怔怔地看着儿子的脸。端方什么都没说,拿起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口气灌进了喉咙。喝完水,端方回到天井,差不多虚脱了,再也挣不出一点力气。端方没有走到桌边,而是靠着厨房的墙,滑下去了,一屁股坐在了墙角。王存粮走到端方的身边,蹲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却掏出了香烟。不是烟锅,是纸烟,丰收牌的。九分钱一盒。存粮拆了烟盒的封,抽出一根,叼上了,又抽出一根,放在地上,就放在端方的两只脚中间。端方望着地上的纸烟,停了片刻,接过继父手上的洋火,给继父点上了,自己也点上了。这是端方有生以来的第一支香烟。吸得太猛,呛住了。父子两个都点上了烟,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在墙角,一口一口地吸。
网子一直躲在屋子里,竖着耳朵,听天井里的动静。听了半天,安稳了,壮着胆子走出了堂屋。王存粮望着他的亲儿子,突然吼叫了一声:“跪下!”网子不是自己跪下的,而是被爹爹的那一声吼叫吓得跪下的。网子跪在天井里,瞪着眼睛,无助地望着他的母亲。母亲正站在厨房的门框里面,神情木讷,也不敢动。王存粮盯着网子,越看越替大棒子伤心,越看越为自己的儿子生气,突然站起来了,要动手。王存粮从来没有碰这个小儿子一巴掌。舍不得。今天他要动手。今天他要给他来一点家法。网子颤抖了。母亲也颤抖了。端方望着手里的香烟,说话了,说:“爹,不要打他。”王存粮停住了,回头瞅了一眼端方,端方的眼睛肿得只剩下最后的一道fèng隙。端方说,“不要打他。”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在这个家里,第一次具备了终止事态的控制力。端方对网子说:“起来。”网子看了看他的父亲,又看了看他的大哥,不知道该听谁的,不敢动。王存粮瞪起了眼睛,高声说:“个小畜生!哥叫你起来,还不起来!”网子起来了,一个人悄悄走进了厨房,站在了母亲的身后。母亲给端上牛头盆,来到了天井,顺眼看了一眼墙角的父子。沈翠珍注意到端方夹着烟,却没有吸,脑袋枕在墙上,嘴巴张得老大,已经睡着了。王存粮把端方手里的半截子香烟取了下来,在地上掐掉,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龙生龙,凤生凤。”沈翠珍听见了,懂他的意思了。心口一热,要哭。手里晃了一下,被稀饭烫着了。沈翠珍放下牛头盆,把大拇指头送到了嘴里,说:“吃晚饭了。”王存粮弓了腰,拍拍端方的膝盖,说:“吃晚饭了。吃了再睡。”一直努力着为端方做媒的大辫子带来了好消息,却不是时候。女方的母亲也是,别的倒不急,一定要先把端方拉过来,“相”一下。沈翠珍有些为难。眼下的端方鼻青脸肿的,脸上的伤还淤在那儿,怎么见面呢。沈翠珍说,端方现在的模样“绝对不是他真实的水平”。大辫子不说话,想了想,说:“起码要看一眼相片吧。”这可把沈翠珍难住了,端方哪里有相片?他这样的家境,哪里拍得起。好在沈翠珍是一个活络的女人,有主意了,立即把端方的高中毕业合影翻了出来,用指甲在端方的下巴那儿划了一道很深的痕。大辫子接过毕业照
,虽说一眼就找到了端方,毕竟是合影,小模小样的,脸上的七孔也不清晰,看不出什么来。大辫子接过端方的高中毕业照,笑了,说:“翠珍哪,你真是有主意,做女人真是屈了你这块料了。”
但是女方就是死心眼,在“先看人”这个问题上不肯通融。大辫子把端方的毕业纪念照退回到翠珍的手上,重复了女方的意思。翠珍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这样不通物理的人家?”心里头已经冷了一大半。大辫子看着翠珍的脸色,心里说,你沈翠珍光生了三个儿子,到底没有亲生的闺女,哪里能懂得丈母娘找女婿的谨慎。翠珍不放心地说:“大辫子,你没有说端方挨打的事吧?”大辫子说:“那件事多晦气,提它做什么?没提。一个字都没提。”翠珍想,大辫子到底是大辫子,说话办事就是牢靠,是个妥当人。大辫子说:“见还是不见?我要回话呢。”翠珍没有说话,回房间去抓了十个鸡蛋,塞到了大辫子的手上,笑着说:“大辫子,下次还要麻烦你。”大辫子客气了一回,听出意思来了,这件事拉倒了,就撂在这儿了。翠珍这个人她大辫子是知道的,别看她嫁过两次男人,回头糙她还不吃。是一头母犟驴子呢。
端方现在的模样的确不是他“真实的水平”,一身一脸的伤,难免要往合作医疗那边跑。跑多了,换药反而是其次,倒成了喝汽水了,顺便再和兴隆聊聊。兴隆好歹当过兵,见过大世面,谈吐里头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概括起来说,就是一门心思建议端方去当兵。总是呆在王家庄,“不是把自己呆成一棵树,就是把自己呆成一头猪。”兴隆这般说。还有一句话也是兴隆一直挂在嘴上的:“好歹弄一把冲锋枪玩玩,弄好了还能弄一把手枪玩玩。”这句话端方爱听,主要是好玩。兴隆偏偏不说“提干”,就是要说“弄一把手枪玩玩”。一来二去,端方的心思慢慢地被他说动了。是啊,弄一把手枪玩玩,挺好的。
没想到吴蔓玲在这个下午走到合作医疗来了。吴蔓玲和混世魔王一样,也是南京来的知青,可现在人家已经是王家庄的支部书记了。要是细说起来的话,端方和吴蔓玲并不怎么熟,几乎没有单独地说过什么话。为什么呢?因为这两年端方一直在中堡镇,又不怎么回家,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两年前呢,两年前端方的个头还没有蹿上来,看上去就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年,又瘦又小,吴支书哪里能注意到他。所以,虽说都是王家庄的人,两个人其实很生分。吴蔓玲是挺着她的手指头进来的,她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流血。吴蔓玲的脸上一直在微笑,看起来这一点点小伤对她这个铁姑娘来说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家常便饭了。吴蔓玲跨过了门槛。引起端方注意的却不是她手上的血,而是吴蔓玲的脚,准确地说,是吴蔓玲的脚丫。她赤着脚,脚背上沾了一层泥巴,一小半已经干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的上方。端方注意到,吴蔓玲乌黑的脚趾全部张开了,那是打赤脚的庄稼人才会有的状况。吴蔓玲的脚丫给了端方无比深刻的印象。端方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吴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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