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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名的隐户小村,并不是深藏在虎山支脉中的唯一一座村落,由于地势的限制,虎山中的聚居相当分散,一个村落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二百多人,人数再多,四周适合耕种的土地就不足了,也因此,这座山中的聚居星罗棋布,填满了每一座适合开垦梯田的山坳。这里的逃民普遍也过得苦,多村庄不但没有铁,连陶器瓷器都没有,普遍使用木器和石器,这也让他们的产效率相当低下,形成了恶循环,因为在外间苛捐杂税、村霸乡匪『逼』迫得存身不住,但逃入山中后发现自己的家庭也只能在饥饿中慢死亡。
这样的逃民村落,女眷是相当稀少的,也几乎养不活新儿,这些稀少的女眷严密地保护起来,免得引起村落之间的争端。吴老八这些私盐贩子对村落中的女眷数量一无所知,便是因此,村长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踪,便通知村民前来迎接,同时也让女人们在自家内藏好不要出来,这倒不是害怕盐贩子打她们的主意,而是怕这些盐贩子到了下个村落,闲谈间漏了风声,招惹来两个村子间不必要的摩擦。盐贩子们也无法从晾衣杆上发现女人的痕迹,这里的男男女女穿的衣物自然在颜『色』和样式上没有太大的差异,反正都是一样的褴褛。
由于村落规模虽然不大,但密度算高的缘故,盐贩子一天一般能两到座小村,落脚时他们也闲谈最近活上的变化,村民们都围拢过来,请盐贩们谈谈外头的事,盐贩在山里的地位高,不但因为他们能带来维系命必须的盐,也因为他们见多识广,是这帮村民最重要的消息来源。
买活军入主许县带来了大的震动,当然有陆大红赐予那在在的好处,她用白糖水就骗了好几百人下山,不过最让村民们痛心的是曹驿丞的逝世,这个驿丞不是大善人,从未周济过乡间隐户,但他允许隐户们到驿站去做些小买卖,而且也代为给货郎传话,转达山民们的需求。这一恩惠已经让山民们感激不尽了,毕竟虽然告上去也未必有人管,但告发隐户其仍是每个官吏的职责,曹驿丞想要告发是能找到理由的。不管是不是出于懒惰,他毕竟没有告发。
现在曹驿丞死了,谁给货郎传话呢?他们这样的荒僻山村,如若货郎不来,买卖东西就极不方便了,山上没有地方沤麻,也买不起织机,那么除了盐以外,布总是要买的,盐队也不是时常来,那些一次只能买得起一盐的人家,都得指货郎每个月来的那么一两次带盐。有些村子住在山里远处,买货的方法便曲折,要先托人来山口的村子里传话,下个月再来一次,若有货了,再和山口村长买,少不得要吃一差价。
因为这个缘故,这座山中大家都穷得平均,靠山里的村子,外界『骚』扰的机小,而且深山鸟兽多,土地相对肥沃,但他们多打的粮食几乎都要拿来付商业上的差价。陆大红一路调研过来,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以许县现在的况,这座山里的村落既没有太多的战略价值,也没有经济价值,完全可以大范围搬迁到许县去。
当然,在山里留些住户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用处,譬如杀死曹驿丞的恶贼,或许便不是从这座山流窜来的,因为众多村落都没有见到陌的行人经过,至少他们在山上讨野菜时也没发现什么人迹,而且这座山主要接壤的江西道这几年算安稳,虽然陆续仍有流民入山,但没有听说闹大匪——农户『逼』得活不下去,入山成为隐户这是正常的事,骑马、有铁器能杀人,这个恶贼从前在社上应当是有一的身份,这样的人家在江西道不至于『逼』得落草逃窜,连地都呆不住,要逃到外地来。
这样的村子,喜事不见多少,丧事倒是年年都要办的,而且相当的敏感,不便谈论——没有铁器,光靠套子和石器来捕获野兽,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的,虽然住在山里,但肉食却也珍贵,饿死的人,胳膊腿都只有芦柴棒子粗细,那也就罢了,若是受伤了呢?若是野兽捕食了留下的残躯呢?这是不能细究的。
盐队的人不问这些,只问收成,众人也都是叹息居多,这些年来冬天越来越冷,在山上感受深,鹅『毛』大雪逐渐不再罕见,而夏天热,雨水也多,蚊虫就多,或许也有稻种退化的关系,如此极端的天气影响下,年年都在减产,日子的确是逐渐过不下去了。
如果没有谢双瑶,在彬山落脚的北方流民可能也这样,逐渐缓慢地死在深山之中,除却骸骨,留不下丝毫痕迹,历不记载这样无声消逝的人命,他们甚至自己都算是认命了。——在境况没这么坏的时候,能接触到铁器的时候,拿起镰刀锄头,或许能从和他们一样的人手里抢来吃的,但当时良心在,到良心不在的时候,连造反作『乱』的能力都没有了。
陆大红自己就曾是北方流民,她明白这些流民的心理,这些人只要能吃饱喝足,便是六姐最忠的拥趸,因此她非但没有去分辨、审判他们在山里的作为,是不是客串过山匪、有没有吃过死人……而是一视同仁地将村民介绍到许县去做活。反而是翻过了虎山之后,她的态度谨慎了,主动做起了已婚『妇』女的装扮,并且指吴老八扮演她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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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这么一座山的村落,盐队是不带这么多货的,他们选择带了十几头『毛』驴的货,主要是因为翻过虎山便入了江西道——这就要说到省交界处的地理了,因为多山的关系,出现这样的况,明明两县直线距离近,但交流却相当的少,比如丰饶县和许县,彼此不过是数十里的距离,但大宗货物只能从浙江道的衢江县绕水路运输,从许县码头到衢县码头,一段陆路之后,再入信江,从信江到丰饶县的码头,如此算下来,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而且,水面上关卡重重,有省各种衙门的老爷们吃拿卡要,想要打通关节耗费太大,像盐队这样,直接翻过山来,虽然路不好,但一路上零敲碎打的小买卖也有赚头,平下来,钱是不亏的,麻烦也减少了许多。毕竟他们运的可是私盐,这是一种极敏感的物资,一旦离开了许县境内,做事便要相当小心,不但要防官面,也要防道上的兄弟可能的各种盘算敌意。
至此,陆大红已经离开买活军的地盘近半月,和家乡终于拉开了两百里以上的距离,算得上是出远门了。她和盐贩子们已经完全打成一片,甚至不少盐贩都淡忘了陆大红的别,和她称兄道弟起来——除了陆大红要单独如厕之外,在这些男人看来,她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身上一样有因为不便洗漱和频繁运动带来的异味,也一样善于跋涉、谨慎小心,从不娇气抱怨,虽然是第一次出门,但丝毫不见慌『乱』,她的见闻少,但见识上,众人公认,胜过了大多数他们认识的男人。
她逐渐也弄明白了私盐贩子这里头的门道——私盐队之间同时存在竞争和合作关系,但也有严密的规矩。谢双瑶曾对他们这些年轻的买活军说过,非法组织往往比官府严密也有纪律。随陆大红经历逐渐丰富,她发觉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官府的规来自于上层的考量,遵守官府的规未必对执行者有利,但非法组织的规往往从切身出发,破坏规矩一让大多数人的利益受损,所以他们都积极地维系规矩的权威。
在南方这里,私盐贩子的规矩伪托了白莲教的组织形式,陆大红从前在彬山也听说过白莲教,长辈们说起那些教徒虔诚狂热的模样,此时她发觉,真正狂热的应该只是底层的农户和百姓,他们相信真有救苦救难的无老母,也存在有那一能吃饱饭的真空家乡,但对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人来说,白莲教只是一层皮,装的依然是利益勾连博弈的框子。
总之,在南方几省,贩私盐的多数都信奉白莲教,一旦相见,都以教中的切口暗语对答,倘若判为是教外民众,便要付出一的礼金为代价,加入白莲教,否则双方彼此视为仇雠,凡是信奉白莲教的私盐队都使绊子,这盐队在江湖上的行难免就障碍重重了。
在陆大红来看,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相信白莲教,但白莲教作为魔教,身便给陌的盐贩互相取得信任提供了一层媒介,是教外弟兄也不要紧,只要肯付礼金,便说明有合作的诚意。以六姐的传授来说,这里的白莲教便是盐贩交际的平台,促成合作,缓和了冲突。在平台上达成一致的规矩,容易就能推行开来。
就以许县附近的私盐贸易为例,许县、丰饶县、临城县、衢县,江县、云县,省交界之地随意就可数出六个县城来,下头也有不少的村落乡镇,这么大的市场自然活跃不止一支私盐队,因为这毕竟是地下的意,盐队身也不是稳,有时随背后大老板的倒台而销声匿迹,有时也受到大老板的指示,暂时低调行事。因此盐队之间并没有严格地划分地盘,但大致遵循一个规矩,便是先到先得,他们用白莲教的暗号在驿站外留下痕迹,用密语交代时间、去向和携带的货量,这样后来的盐队一看记号,便知道该如何规划自己的路线,如此一来便可以避免大量无意义的跋涉,以及可能产的冲突。
他们之间彼此也互相趸货,这是因为私盐的产同样也不是稳。譬如刘老大,他的核心市场在许县和丰饶县,衢县那里偶尔去,但丰饶县也有另一支盐队,香主姓楚,有时因为战『乱』或是饥荒,自己的盐场减产了,便互相求助调货。有些盐队干脆都在同一家盐场取货,四处去贩卖,这也都是有的。因为买活军崛起,前几个月丰饶县、衢县都有盐枭过来拿货,让刘老大安享了一大笔收入——买活军的盐好,丰饶县、衢县的盐枭拿了货可以再往他们周边的县城去转卖,所以这里往来的银钱量就大了。
刘老大并未特别抬价,而是按规矩来的,县这里,盐价各有规矩,上门取货是一个价,送到地头是一个价,因为盐场煮盐需要铁器和柴禾,成大致都能估算出来,一百斤盐‘出场’是分银子,也就是300元的筹子,往外卖到百姓手上便要卖到八文一斤——也就是筹子8元一斤,官盐私盐都一个价,但官盐肮脏不堪根无法食用,百姓们强行摊派买了官盐以后,要再买私盐。如果都和买活军一样出味道纯正的雪花盐,那么十文、十五文一斤都有人家买的。
如果是兄弟来取货,刘老大一百斤盐只加2分银子的利,但翻山送到丰饶县,如果丰饶县下的乡镇都已楚香主手下的兄弟过一轮了,那么刘老大便可以把手里的货都用6文一斤的价格趸给楚香主,楚香主一吃下来,这是规矩。陆大红知道了这些数据之后,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一下,便算出了往年刘老大这支盐队大致的利润,以及许县真的人口数,并且立刻用铅笔记在了笔记上。
这些数字对盐队的兄弟们来说倒并不陌,如吴老八这样的机灵人,多少总暗中计较一下香主一年能留下多少银钱,其除了去年省近乎无限制拿货的况,私盐贩子的收入也不能说极高,只能说比一般人要好些,但也有限。他们这支盐队只在许县来说,一年大约是要五十万斤盐,陆大红说,“我们做过研究,只要是做重活的汉子,一个月至少是要吃一斤盐的,虽然『妇』人和小孩吃得少,但南方有腌菜腌肉的习惯,算下来许县大约总规模有五万人左右。”
买活军的度量衡和外界也不同,她教众人换算,“彬山的成人如果要做活——做体力活的话,一天吃七克盐是最少的了,少于七克做活便没有力气,抽筋,这叫低钠血症。”
众人都连连头,他们家串户时,经常见到这样发病的百姓,多人以为这是精怪附身了,但有见识的人家便知道这其是盐吃得不够,汗出得多了。
“七克盐,一年用量是2.6千克左右,这是乘法,我前些日子教过你们的。”陆大红带大家温习竖式运算,学习基础乘法,她说得慢,以便所有人都能跟上。“由于我们这里用的是老斤,一斤只有250克,那么一年便是要吃十斤的盐。大家都帮我验算一下,这没有错吧?”
由于私盐贩子要做买卖的缘故,算学是能上手的,众人都了头,吴老八忍不住说道,“不精确呢,因为并不知道每家腌菜腌肉要用多少盐,只能大概估量人口,却难算出到底有多少男丁,多少『妇』女,多少孩童。”
“是,但这已比黄册要准确多了。”陆大红说,“我们拿下许县后,翻看了黄册,黄册上是十年前的,记载许县只有两万多人,简直就是胡闹。临城县、云县也是一般,真人口和黄册出入极大。”
有一些贩子不知道黄册是什么的,身旁有人低声解释——黄册便是每隔几年,人口、土地大查之后,登记在衙门里的东西,是要给京城里的老爷们看的。一说到这里,他们便都心地笑了起来:既然是黄册,那末隐户肯不算在内的喽?那怎么可能准呢?一向以来,贩私盐总是比不上衙门里做公的,今日陆大姐一破,怎么反倒贩私盐的,贩的不止是盐,反而比衙门里做公的有了用处呢?
这些私盐贩子虽然未亲眼见识到六姐的神威,也没见证许县的变化,但对买活军已是越来越打从心底的亲近和喜欢,这是一种难去分析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在买活军这里感到自己是有用的,或许是因为陆大红有事和气,为人处世令人在佩服,或许是因为买活军教授的知识在日常活中并不如他们想得那样无用,他们知道得越多,脑子似乎就越清楚,周围的世界不再是一团危险的混沌,而逐渐分明了起来,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过的是浑噩的日子,这非得是摆脱了无知以后才能得出的结论。
吴老八尤其是受到了算学的吸引,他觉得陆大红所说的这些窍门——通过盐量来估算人数,在是极为巧妙,对他有一种异常的吸引,他现在就极想弄清楚究竟一般人家每年腌菜要用去多少盐,以便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许县的人口数量和人口构成。尽管知道这些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际上的好处,但吴老八却认了,一旦搞清楚这个关节,便一能给他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快慰。
此外,有刘老大从前的收入,这个也计算了出来,在买活军的雪花盐出来以前,盐队一年连趸货带零售,能近七十万斤的盐,二十万斤是以批发的形式的,零售的五十万斤能带来2500两的利润,粗看高,但要孝敬上官、打关卡,这里『毛』估估就要花掉八百两,其余1700两中,200两固是『毛』驴的支出,手下兄弟近百,一年能拿约十二、十两上下的辛苦钱,每年都免不得有抚恤伤亡的开销,余下一二百两——这不算完,往年白莲教在此地势大的时候,每年要供奉五十两的香火钱,这是决计省不下来的,也就是这些年白莲教在地的分坛连续不断的『乱』军打得元气大伤、销声匿迹,才能免去这笔开销。
好的时候,一年能余下一百五十两给刘老大,差的年景剩个五十两就不错了,可能要倒贴,当然这笔收入不能说不可观,但刘老大这样有名气的盐枭也只能拿这些。可见食盐在此时确是高量、高流水、高人工和低利润的行业,陆大红把这些数据都仔细地记录下来,尤其记载了白莲教这个平台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油然产了一个想法——六姐一不喜欢,但在她看来,这将非常用。而且任何人在她这个境地都产一样的想法,倘若放弃这个计策,那简直就是亏的。
彬山女娘的胆子要比临城、云县女娘的胆子都大,譬如此时,陆大红心里就出一个想法——她想勉强一下六姐。
“前头就是丰饶县了,”她指远处天幕中青『色』的轮廓,“我们已过两个村子,岔道口都有丰饶县楚香主的标记,看来丰饶县的市场暂时是饱和的。刘香主,现在按规矩,是不是就该去拜楚香主,请他把我们手里的货都吃下来?”
拜楚香主,这是当然的了,货怎么说无关紧要,许县的道上弟兄们到了丰饶县,楚香主怎么能不请一餐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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