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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先有些好奇,“这何罪之有呢?你细细道来。”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李孝先轻叹一声,“实在是抬举我了。”
“丘迟在《与陈伯之书》也有一言,可表大人志向: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
李孝先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以为然地望了一眼于可远,又望向俞咨皋。可惜,他并未真正领会于可远借诗的意思。俞咨皋轻笑一声,“现在,李大人该知道,我为何如此看重于可远了吧?”
“此两言,可窥全貌。俞将军果然有识人之名,下官佩服。”
“既然都开诚布公到这个程度,我也不瞒你,于可远是胡部堂看重的人。你这次来,无非是想表明立场,和那些奸臣殊死搏斗,在身后为家人争些退路。我虽不能救你性命,但你家人的安危,我还是能顾及的。”
俞咨皋又望向俞白,“你领我的红帖,立刻去济州府,到都指挥使衙门调集三百官兵,回来东阿,看管好县衙诸位大人的家眷,没我的命令,不管是谁,都不能将他们带走。”
俞白立刻绷直了身子,“卑职领命!”
李孝先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深深朝着俞咨皋一拜,“此恩此德,不敢遗忘!今生无所报偿,来世愿为牛马,以报大人恩情!”
“李大人请起。”
俞咨皋连忙走过来,将李孝先搀了起来,“你若不明志,我不会帮你。现在帮你,讲实话,也只是为了这桩要案。”
李孝先有些尴尬,虽然知道这是实情,但当面挑出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稍一思忖,他又想通了。俞咨皋这样做,无非是担心和自己走得太近,不仅要被贴上严党的标签,甚至有结党营私的嫌疑,保持必要的距离,不仅对俞咨皋有利,于他自身,也是有利的。默然了许久,于可远从椅子上站起了,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李大人虽幡然悔悟,宁舍自身,而全家人,但形势至此,大人想舍身,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李孝先不禁一怔,向于可远望去。俞咨皋也很好奇,“这是何意?”
“大人祸前转阵,想将案情往上面捅,改主罪为从罪,其实从有这个想法开始,就错了。”
于可远淡淡道。李孝先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动弹。俞咨皋内心生疑,通过短短几句话,于可远就能将李孝先的立场猜出七七八八,他本是十分喜悦的,愈发认可于可远的能力。但他质疑李孝先的做法,也就等同于否定了自己的决策,倒不是容不得旁人反驳,这件事,他曾辗转反侧,也觉得策反李孝先是最好的办法,难免认为于可远过于托大。又见到李孝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担心他立场改变,便道:“不过是稚子之言,李大人无需放在心上。”
李孝先摇摇头,“我想听听看。于可远,你不妨讲讲。”
于可远向俞咨皋投去询问的眼神。“也罢,讲吧。”
于可远重新落座,慢条斯理道:“草民斗胆揣测一番,李大人应该要在公审时,将通倭的主谋往上面的几位大人身上攀扯。但这件事有几个疑处,一来,往日圈养倭寇,剿倭物资源源不断送来时,是上面的几位大人一力促成此事,还是按照朝廷的章程制度来办?”
李孝先轻叹了一声,“自然是按朝廷的章程。左大人和季大人虽然都会发来批文,但都是符合规矩的。”
“二来,剿倭物资有没有落在实处,是被县衙的人克扣,还是被上面的人贪污,这些,是否有实际的证据?”
李孝先静静地坐着,其实过了也不多久,但端茶碗的手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发颤。“正因忌讳,往日到左大人和季大人府上送东西,都是以旁的名义,且不敢有丝毫声张。”
“所以,即便大人在公审时,将脏水泼到那些人身上,也不过是治一个御下不严、私相授受的罪,是或不是?”
“但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若没有上面的人默许,凭我一个小小知县,怎么敢私下里圈养倭寇?更何况,倭寇久不剿除,上面却屡屡发放剿倭物资,又从不过问或催促,怎么看,其中都有猫腻。”
李孝先反驳道。“一个怠政就能搪塞过去。”
于可远淡淡道。李孝先有些六神无主。俞咨皋皱着眉道:“你考虑的不无道理,但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未免不让人生疑。现在,山东已经不是严党一手遮天,案情不清楚,就不结案,若能闹到朝廷上,反倒是一桩好事。”
于可远轻轻敲着桌子,频率时慢时快,就像锤子不定时砸在心脏上。“李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李孝先没有回答,但已经算是默认了。于可远摇头苦笑一声,“沈炼,陆炳,夏言,杨继盛,张经。明面上没人敢说,但私下里,我们扪心自问,哪一个愧对忠臣之名?但这样的人,皇上杀得果断,杀得毫不留情。俞大人,您能为草民讲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回,俞咨皋也被问哑火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官场从来不关乎善与恶,只关乎治与乱。倘若真的有利益冲突,甚至是生死抉择间的矛盾,两位大人,您站在皇上的立场,会选择哪一边?”
于可远望向俞咨皋。俞咨皋眼睛动了动,猛地抬起头,“你是说……”“没错,连大人都能想到这一层,皇上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于可远轻叹一声,“均衡啊……朝堂有一大半的官员,皆是严嵩严世蕃父子举荐,若因通倭这件案子,将整个严党搬倒,恐怕有半数的大员要锒铛入狱,北边抵御俺答,兵部尚书是严嵩的学生,南边抗击倭寇,胡部堂也是严嵩的学生,仗还要不要继续打?有用则贤,不用则弃,现在还远不到严党倒台的时候,起码,在南北战事未打完之前,严党不会倒。所以,这桩案子,倘若大人们是奔着倒严去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俞咨皋忽地站了起来,“那你怎么不早说?”
于可远道,“大人从未问及,草民怎敢胡乱揣测?只是眼下,草民眼睁睁看着诸位大人往歧路上走,即便得罪,也不得不如实告之。”
李孝先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落寞和苦涩,光看影子也能看了出来。“是我异想天开了。”
于可远毫不留情地道,“李大人倘若真将通倭案情往上面那几位大人身上扯,这件事在山东是一定结不了案的,捅到朝廷上,不仅那些大人无事,恐怕李大人还要多一项攀扯上司的罪行,累及家人更深。”
李孝先忽然想到了于可远刚才赠自己的那两首诗词。“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开始时,他本以为于可远是在感慨自己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尚能为家人争取一线生机。但现在看来,恐怕并非那么简单,这一“晚”一“天”,应该另有讲究。至于第二首,其中的“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是指梁武帝废法加恩,连像吞舟之鱼这样罪恶深重的人都漏掉了,如今仔细想来,或许并不是暗指自己可以为家人逃脱罪责,而是暗示皇上会因大局,而放过左宝才那一杆子人。李孝先站了起来,步履有些沉重,走到于可远的案前,将空着的茶碗满上,“可有其他办法?”
于可远并未推脱,很坦然地受了他这碗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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