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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睡得太迟了,直到日上三竿,九荇才被晃眼的日光照醒。睁开眼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才想起此时已身处凉州的将军府。
似是听到九荇起床的动静,沙棠轻轻敲门,得到应允后方才进门。她手上端着一个檀木镶铜托盘,上面放着洗漱的一应用具和一尊祥云雕花青铜簋。
兴许是江疑特地嘱咐过,沙棠没有让九荇自己动手,只将洗漱用具一一摆在桌上,贴心地按照“手、肤、领、齿”的顺序引导九荇洗漱。
以往在符剔山,起居饮食都极尽简单,早起在后山掬一捧清水擦擦脸,便算梳洗完毕。那时的日子随意而散漫,虽然岁月漫漫,却不觉得无趣。九荇偶尔读到诗文中的繁文缛节,尚觉得离自己很远,却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够亲历。
“师父去哪里了?”九荇蹙眉回忆,却想不起昨晚自己是怎么回房的。
沙棠端来祥云雕花青铜簋,一边道:“将军久未接触军务,今日天未亮便和音如小姐、白则军师去巡城了,将军吩咐过傍晚时分便会回来,让我转告姑娘,先将这一碗莲子汤喝了,以免水土不服。”
九荇接过那一尊祥云雕花青铜簋,细细端详着里面纯白水嫩的莲子。
“我不知小姐几时会睡醒,便将这些将军亲手剥的莲子一直用热汤煨着,此时喝应当刚刚好。”
“这些莲子……是师父亲手剥的?”九荇面上波澜不惊,握着青铜簋的手却不由紧了几分。
“将军一大早便摘了一捧莲蓬,亲手将莲子剥好,仔仔细细地将莲心也去了,方才吩咐我用凉州的水熬成汤,这样可解水土不服之症。”
九荇低头抿一口汤,又将几颗莲子含在嘴里,只觉得心上也似落了一颗莲子,泛起层层涟漪。
一碗莲子汤见底,九荇想起从前在符剔山下看戏曲时,常有戏本说到平民人家的姑娘嫁入豪门大族,不适应府中的规矩,便问道:“沙棠,这府邸上可有什么规矩?”
沙棠闻言一怔,笑道:“将军向来未做太多要求,九荇小姐是将军极珍视的徒弟,更不必拘谨。小姐若无事,可随我至后院阁楼翻阅藏书,将军半个月前已传书让我打扫后院阁楼,想来是担心小姐在此处觉得无趣,因此早做准备。”
昨日参观府邸时,未曾听到江疑提起这一处阁楼,也不知是特地藏着当做一份小礼,还是真真切切地忘记提及。九荇本以为将军府便是舞刀弄剑、商讨军机之处,蓦地知道还有这一方宝地,心中也十分期待,便让沙棠领路前往。
沿府中回廊走过数弯,眼前突然开阔,是一处极美的庭院。
绿荫庇着半个院子,假山矗立期间,庭前流水追赶激荡,清脆的水声不绝于耳,仅是听着,便心神舒畅。想来,虽然江疑离府许久,沙棠却一直精心打理此处。
庭院中耸立着一幢二层朱红小楼,有飞檐、雕梁之美,与凉州此地的建筑迥异,甚至有格格不入之感。
沙棠本走在九荇身前为她引路,此时九荇正要举步进楼,沙棠却停下脚步,道:“自大小姐离开后,将军不喜其余人出入此处阁楼,我除了定期打扫也不曾进入,今日我在此处等候小姐就好。”
沙棠口中的“大小姐”,是江疑的第一个徒弟,据闻来自南庭仙洲,身份尊贵。
方才沙棠才说江疑没有太多规矩,此刻却反而遵循莫须有的“规矩”,难免让九荇心生疑惑。但沙棠并非心怀恶意之辈,九荇也从善如流地没有多言,举步走进阁楼中。
一入阁楼,满室墨香。
十排书架次第排列,各类古籍置放于其上。每一格书架前挂着小木牌,以蝇头小楷标明古籍的年代、作者及流传典故,想来是曾有爱书之人花费心力整理,方成如此规模。
九荇仔仔细细地审视过每一排、每一列,越看越深觉整理之人的用心与博识。数寸的小木牌不过手掌长宽,寥寥数语便将古籍的来历说明,虽简约却明晰。
木牌上的字迹清秀柔和,应
是女子所撰,会是谁呢?
绕过书架,或许就有答案。
书架通道的尽头,两侧设有通往二层的阶梯,当中是一面垂着丝绸的墙壁。想来,旧时这阁楼的主人喜欢在此处以丝绸题壁,悬挂、书写,拆下、装裱,均是风雅的意趣,很有几分江疑的行事风格。
而此刻,这面墙空落落,只余正中一幅画。
画上是一名持枪而立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面容明朗,正是江疑。作画之人的笔锋似带着几分情意,让江疑的眉眼间棱角都晕开,变得柔和许多,更似一名纯粹干净的少年郎。
在九荇的记忆里,江疑沉稳、从容,偶会狡黠地逗趣,却从未有过这般张扬恣意的神态。她不免贪恋地多看几眼,又看几眼,方才瞧见画像的右下角有一句题词,正是江疑的笔迹:半醉半醒半浮生。
半梦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一句,九荇是听过的。从前听着,羡慕话本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此刻看着,却觉得被那跃然纸上的情意刺痛。
九荇聪慧,又看过许多话本,此刻不必再做过多猜测,就已推断出大抵脉络——此处阁楼的主人,既是沙棠所说的“大小姐”,也是江疑的第一个徒弟。江疑与她,情投意合,但却因种种未能厮守。自她走后,江疑便命人将此处阁楼封闭,只做定期打扫。
藏书之阁,藏的不仅是书,更是隐秘的情与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九荇就领悟了江疑为何偏要她来此处阁楼——他在告诉她,他已明了她的心意,但他已心有所属。
这未曾言明的拒绝,连沙棠都不忍亲眼目睹,只得自相矛盾,找了个借口待在外边。
九荇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画,似要将画上承载的故事一寸寸刻入空落落的心中。她自诩读过许多书,其中不乏儿女情长,也曾为爱而不得、有缘无分的故事而唏嘘,此刻这般感伤落在自己身上,却只剩无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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