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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馨春香粉店大掌柜陈荣辉像一个仆佣,恭恭敬敬地站在暗室门外,斜着眼睛小心翼翼看着紧闭的房门,生怕漏听了房内的召唤。
能够让潜龙会的护法屈尊担任警卫和仆从,说明暗室内正在召开一个高层会议。
暗室中灯火幽暗,即使眼力好,对面相坐都只能是依稀看到朦胧的面孔,分辨出男女。在一张大圆桌边上坐着二男一女三个人。
上首坐着的是会首慕容博,他仍然是戴着面罩,穿着一件黑色绸缎长袍,浑身上下在威肃中透着诡秘。左手是达明认识的公孙大娘,她还是那么风姿绰约,但细嫩如脂的脸上隐隐出现了疲惫倦怠的细细皱纹。右手是一个慈眉善目,精神香朗,头顶微秃,两鬓花白,颔下一把花白长髯的老者,身穿玄青色卍字团花缎炮,偶尔双眼炯炯如电,令人生畏,正是有“智狐”之称的孙之焕。
“长上果然是孔明在世,子房重生,妙计如神啊,‘杀死狼不如赶走狼’,不用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就消弭了达小贼这个心腹之患。”花白长髯老者拍案叫绝地说:“我们通过永寿郡王的施压,陕西布政使司已经迫使西安府将达小贼赶到秦岭这个穷乡僻壤去了。暗堂经过这多日的侦伺,除了上任的第二天去了一趟商州参见知州米孝仲外,达小贼其余时间或是在秦岭游山玩水,或是窝在巡检司饮酒作乐,倒是有点乐不思蜀。”
尽管慕容博心中非常得意,但为了保持会首在属下面前深沉和大气,他在神情上和说话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沉声说:“孙堂主,你是本会谋堂堂主,该当知道,这世上万物,并非只有一条出路。何去何从,自有多种选择。比如移动一块巨石,狂风呼啸,力量再大,也不能移动巨石半分。而小溪淙淙,借地势之威却能把巨石移到下游。可见强弱并非一定,而在于借势。当年弱小的刘备在曹操和孙权两座大山之间夺得荆州,聪明的诸葛亮不说占,而说借,这一字的差别,让刘备找到了一个拉一派打一派的大戏台,从此拉开了三分天下的序幕。假如刘备得意忘形之下,硬要强占荆州,结局自然可知,会在曹孙两个铁拳重击下化为齑粉。对达小贼,是‘杀’还是‘赶’,虽然仅一字之差,但花费的努力和产生的结果自然是大不相同。”
“长上英明,智计如海,属下愚昧,不能很好体会长上思理的精奥深邃。今日听长上一席话,恍然大悟,真乃是我等的‘一字师’也。”孙堂主谀词如泉涌一般,滔滔而出。远远大于脑袋的毫无新鲜感的高帽子戴上去之后,让人怎么看,都不像峨冠博带的大儒,活脱脱是个沐猴而冠的小丑。
公孙大娘瞥了瞥孙之焕,性感的红唇微微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脸上露出了一副鄙夷的神情。见过拍马屁的,却没有见过拍马屁拍成了猴屁股的:“孙之焕,你无需拽着胡须走路,太过谦虚(牵须)了。据我所知,这个主意最早还是你先提出的啊。”
孙之焕似乎察觉到了公孙大娘的不屑,没有说什么,反而冲着公孙大娘笑了笑。
“你们一个是行堂堂主,一个是谋堂堂主,乃是本座的左右臂膀,就不要箭猪钻刺篱笆,刺对刺了。以往的教训告诉我们,万里长城再坚固,也架不住内斗。”
“长上教训的是,属下自当铭刻在心。属下以为,终南山风再大,吹不垮西安城墙。达小贼如今只是一头跌落平阳的无牙虎,对本会的九天计划已无任何威胁。”他傲然摸着手指上在灯光下闪着油脂光泽的玉扳指,得意地犹豫了一会说:“不过……有一事属下发现透着十分蹊跷。”
“孙堂主,什么事情让你这头狐狸嗅出了膻味?”蒙面会首毫不意外地故作诧异,仿佛是排练了许久的剧情,非常默契地配合问道。
“暗堂在秦岭侦伺达小贼时,发现一宗咄咄怪事。最近有几伙奇怪的人,在秦岭中神出鬼没,好像在寻找什么。属下忽然有个想法,达小贼会不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退为进借着这个机会在查这些人呢?”
“孙堂主,这些人的身份暗堂查不出来吗?”
“长上,暗堂也查出了其中一些人的身份,有陕西右布政使刘世熙公子刘昉、还有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瘸佛,似乎还有甘凉道上集商贾、马匪于一身的马家人。这些天南海北之人齐聚秦岭,目的何在,令人迷惑不解。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我们感兴趣,达小贼也自然感兴趣。秦岭是他的汛地,摸清楚这些人做什么,或许就是他这次为何如此痛快而无怨言的原因所在。”
“孙堂主,你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但这只是你的想当然而已。”公孙大娘摇着头反驳道。
孙之焕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嘬起嘴对着光滑的桌面上用力吹了吹,隐隐约约的灰尘飘了起来,在灯光中飘飘忽忽,像天空中飘荡的雪花。他微微笑着说:“公孙堂主,人们围猎,为何总喜欢‘左牵黄,右擎苍’,带上一条猎犬,你可知为何?”
公孙大娘不知道孙之焕所说得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地望着孙之焕,猜测地说:“那应是猎狗凶猛善捕吧。”
“公孙堂主,你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孙之焕喝了一口茶,拿着茶杯盖轻轻地敲着茶杯,声音清脆悦耳如磬一般。他有意地磨了磨公孙大娘的性情,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猎狗除了凶猛勇敢之外,更重要的是狗有着非凡的辨味追踪之能。也就是说,全凭其灵敏异常的嗅觉,能从千百种不同的气味之中,分辨出所需要的气味,从而在复杂的地势、纷繁的植被之中迅速寻觅、追踪到猎物。其实,人也是如此,只不过不是靠嗅觉,而是靠直觉。很多人都有这个本事,能够在不了解的人和事中,迅速、直接、本能地感到某种不为人知的事情。我是如此,达小贼也是如此。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老话的真谛。”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陈荣辉在外低声禀报说:“长上,金堂滕秀峰堂主来了。”
随着蒙面会首的一声“进来”,一个头戴平顶春秋罗帽,穿一件蓝色棉布夹袍,右肩背打着一块寸方的同色补丁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高高,身子瘦瘦,脸模子长长,眼珠子呆呆,鼻子挺挺,嘴巴子扁扁、胡子黄黄,嗓子尖尖的,进门还没有坐下,便大倒苦水说:“长上,刚刚筹了两万两,你又让金堂一个月内再准备好三万两银子,属下就算是巧媳妇,也做不出无米之炊呀。这几日属下对本会的家底彻底摸了摸,翻箱倒柜寻个遍,也只凑出了不到两万两,距离三万两还差去近半。”
“三万两白银?”公孙大娘被滕秀峰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捂住小嘴说不出话来。
滕秀峰瞪了公孙大娘一眼,无可奈何地对会首说:“长上,除非去偷去抢,否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筹齐这么一大笔钱财。”
“长上,你需要这么大一笔巨款做啥哩,前后五万两白银,就是让人挑也要二三十个壮汉才能挑的走呀。”公孙大娘怪异地看着会首,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会首为什么要准备如此多的银子,难道要办什么大事。
蒙面会首摆了摆手,刚才还意气风发的他陡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以至于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话的公孙大娘,不由地局促忐忑,不敢多说什么。
“去偷去抢……去偷去抢……”一边轻轻敲击桌面,一边沉吟良久的孙之焕猛然眼前一亮,激动地说:“长上,属下想明白了。半空电闪,定有雷雨。这些人集聚在秦岭,人员成分复杂,有官有商还有江湖人,像群疯狗一般跑到穷山恶水去瞎转悠,那里一定是有骨头。属下以为这根骨头不是什么神功秘籍,或是灵丹妙药,也许就是宝藏。只要我们紧蹑其后,完全可以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着,伸出右手掌一晃,紧紧捏成拳头,锤在桌上。
滕秀峰就像黑灯瞎火踩到了一滩狗屎,抓起了一看,居然是一块黄金似的,兴奋成了疯子加傻子。一拍桌子,大叫了一声“好!”声音就像一个二踢脚尖叫着飞上了天,在半空中炸响。他冲着孙之焕翘起大拇指满口称赞道:“清酒红人面,白财动人心。长上,孙堂主的这主意高啊,果然不愧是头狐狸。说句不好听的话,猫儿扳甑子,给狗赶了膳。哈哈哈……要是真能找到宝藏,不仅可解眼下的燃眉之急,还可为日后本会兴盛增添助力,一举数得啊!”
慕容博听罢,微微摇着头说:“秦岭绵延千里,地势险峻,人迹罕至,有如洪荒蛮地。若说是藏了什么宝藏,别的不说,这些金银珠宝是如何运到山里,而不被人知。况且达小贼去的地方是秦岭巡检司,在蓝武道上的牧护关。据我所知,金凤堡堡主南宫云飞派了他的儿子南宫永宁坐镇天顶庄,这些人去那里等于是去捋虎须。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梦幻泡影般的宝藏,去无端树敌。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临阵分心,智者不为。”他说到这里,看见孙之焕嘴唇动了动,连忙伸掌一推说:“这件事情本座早有对策,在那里,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会时刻盯着达明,稍有风吹草动,我就端倪可察。”
忽地,慕容博停住话头,沉声说:“陈护法,你进来。”
陈荣辉答应了一声,悄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店铺前面吵吵嚷嚷的喧哗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其中一个傲慢的女声显得格外刺耳,带着浓厚的火药味:“你们兰馨春是不是把我们当作冤大头啊,一盒胭脂要三钱银子,一盒香粉要五钱银子,都可比得上扬州芙蓉春、苏州幽香堂、杭州梅月轩的胭脂水粉了。你们这哪是卖胭脂水粉啊,简直比拦道抢劫还要狠。”
“陈护法,前面发生了何事,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会首不悦地斥责道。
“长上,是新任陕西右布政使刘世熙的三夫人来买胭脂水粉,因嫌价钱太贵,与伙计们发生了口角。属下已让二掌柜出面处理此事。”
“刘夫人难道不知兰馨春的胭脂香粉在西北地区可是首屈一指啊,绝不比扬州、杭州的胭脂香粉差呀,难不成想依着刘世熙之势,要客大欺店?”公孙大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陈护法,小不忍则乱大谋。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更不用说人家还是藩司家人。你亲自去对三夫人陪个不是,一定要让她满意而归。”会首虽然说得比较平淡,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中,还是可以听出他的不高兴。
“属下谨遵台命。”陈荣辉诚惶诚恐地躬身答道。
“还有,日后让你店里的伙计招子要亮一些、嘴巴要甜一些、态度要好一些。兰馨春是老字号,有口皆碑,是本会的摇钱树,谁要是砸了本店招牌,你就砸了他的手。”会首忿忿地敲着桌子,加重自己说话的力度。但是看着陈荣辉的一脸菜色囧相,不禁平添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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