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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天 风筝 往事（第1页）

我永远忘不了四十年前父亲在夕阳下奔跑的情景......

父亲高高扬着胳膊，扯着风筝线，在油绿色地毯般的麦田迎着温暖的东风奔跑，白色的衬衫扎在腰间，夕阳泼洒在白色衬衫上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光芒照着他那瘦长的脸，还有那讨厌的又让我好奇的满脸胡子茬......

我站在没了膝盖的麦田里仰着头，看风筝滋溜溜窜着飞上了天，我兴奋地笑着蹦跳着往前追，那是一九八二年，我七岁。

春天是农闲时节，也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多孩子的家庭会东家一瓢西家一盆借面粉或玉米粉，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农村这种互相帮助并共同度过食物短缺日子，这是很常见。也会看到人们在田间地头到处挖荠菜或上树捋“榆钱儿”和“槐花儿”，人们总是在寻找着一切可以补充的能量和营养。而这些“营养”或许只是纯粹地把胃撑起来。

我家的情况相对要好些，父亲在镇上的学校里供职，作为公职人员吃着“卡片粮”，每个月都有固定分配的面粉和食用油，还有几十元的工资。收入虽微薄，但在那个岁月不至于让全家陷入过于挨饿的境地。

据母亲回忆，在我更小的时候，每次他们去生产队出工后回来做饭，我都会围着灶台饿得大哭，甚至会躺在柴火灶台前打滚，脸上、肚子上全都是混合了泪水或汗水或口水的草木灰和土。大人急着做饭，顾不着照顾，随你打滚去。对于此，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无法想象当时自己的那个形象，当年如果有张照片是不是也可以去联合国弄个新闻奖啥的？

记忆里父亲那时候很清瘦，他经常掀起衣服把肚子用力吸起来，然后肚子就成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差不多可以放下一个排球或者篮球。每当此时，他就会指着肚子说：看，我的前墙贴后墙了，看能不能放下你的头，有时候我还会真的用头去往里拱。每次我都暗自思忖，平平的肚子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的肋骨也一根根清晰的展现出来，在我学会数数的时候，我就会摸着他的肋骨去数，数完左边数右边，这比掰着手指头数要有趣的多。不像现在，我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肋骨了。

对于饥饿的印象我并不深刻，我最早的零星的记忆就是全家人围坐在一个方桌周围吃红薯稀饭，一个大盆子里凉拌萝卜丝就是所有佐餐的菜品。我和姐姐争抢着，用筷子往自己这边扒，我要是实在斗不过就还要用筷子去挑衅，然后是姐弟之间的筷子大战。而我，总是能用哭声占据优势，伴随着姐姐的挨骂声，偶尔还有伴随着姐姐的抽泣声，一家人的晚餐也就这样结束了。

对当年最深的印象花卷馒头，一层白面卷着一层红薯面，一层白一层黑，白的嚼着香，黑的有点甜和酸，味道总是不好。每次偷偷剥掉黑色的那层扔到桌子底下让踱着方步的鸡啄了去，鸡显然非常喜欢，但同时免不了伴随着父母的责骂乃至巴掌。

记忆里每年的农闲时节，女人们好像从冬天到夏天都一直在纳鞋底做鞋子。秋天做靴子和棉袄，春天做鞋子缝布衫。这种情况一直到镇上开了一家做塑料鞋底的小工厂后才很少见到她们再用针戳那个厚厚的像木板一样结实的千层底了。

贫穷归贫穷，饥饿归饥饿，人们还是会在农闲的时节里寻找各自的快乐。就像清代诗人高鼎在《村居》中描绘的场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做风筝和放风筝才是在那个春天里孩子们的必修课，在大人们的指导下，三五成群做风筝。大体上都是用芦苇芯做骨架，再用面糊糊或剩稀饭汤做浆糊，然后糊上旧报纸......材料易得，工艺简单，看上一遍人人都会做。形状各异，有三角形的，菱形的，正方形的，复杂些的还有五角星和六角星。

我四爷家的小叔就很厉害，能够把风筝放的很高，很是羡慕人。他们辈分高，虽然是叫叔，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平时也是孩子头，跟在他屁股后面总能够找到超越自己能力外的玩乐的事情。每次看他折一个纸片或者一个枯叶子，夹在风筝线上，风就会把那个纸条顺着线一直送到肉眼看不见的高度，他说是给天上的神仙送个信儿，虽然很疑惑，但小叔的脸却非常的神气。而我呢？我始终是想要一个自己的风筝。

由于父亲是公职，时间大部分在学校里，平时没时间陪我做，而我自己偷偷仿制的最简单的三角形风筝根本就飞不起来，最多飞到半树的高度就一头栽向地面，无论自己怎么气喘吁吁的跑都没有用，这着实让我非常恼火，因为它让我在同伴们面前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又不舍得扔掉，偷偷的塞到麦秸垛和墙边之间的缝隙里，没人的时候再去取出来琢磨一番，但脑力始终有限，自己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再做不出来，“东风吹战鼓擂”的季节就要过去，到了春夏之交，漫长的阴雨季节，我的面子也就丢失在这个绵绵细雨里，而其他伙伴嘲笑的眼神能够让我一直抬不起头。晚饭的时候，沮丧的情绪让自己再也没有兴趣和姐姐打筷子仗了，父亲捕捉到我的问题，问来问去就说了实话......

第二天，父亲下班就带回了各种纸、线和“洋浆糊”在煤油灯下陪着我糊风筝，我们用茅草芯做骨架，做了两个正方形，交叉一起就是个八角星而父亲带回来的纸明显比其他伙伴的要薄且韧性更好，风筝线则是同伴们中少见的尼龙线，八角星顶部两边做了两面红旗，用不同颜色的纸装饰正面，做好，简单在灯上烘干一下，找几本旧书压在上面，然后再放上几个砖头压平整。父亲似乎已经把所有因素都考虑了进去，一边做一边给我讲道理......父亲似乎是一定要帮我把失去的“信心”和“尊严”找回来......

吹灯睡觉前再忍不住看几眼，在村里是应该是最高配置吧，我似乎已经看到风筝飞了起来，慢慢的睡着了......

作为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优秀的青年教师，在用“理论指导实践”精神下所精心制作的风筝果然是大手笔。一群小伙伴围着，其他被比下去而惨败的也慢慢收了线围了过来......我们的风筝飞的最高最稳，两面旗子随着风飘动，漂亮极了......我顺利收复了“自信”和“尊严”。得意，啧啧，真得意.....

那天父亲和我玩到很晚，其他人都走了，我们仍在麦田里奔跑，直到夕阳西下......

多年过去了，在我自己孩子七岁那年，父亲经历了一次中风，虽然恢复得很不错，但每次走快一点，两条腿还是会不协调的打圈子，他再也无法奔跑了......

上次回老家，我带着他在县城里转了转，特意去了福胜寺。那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带我进城专门去看了那“著名的”的塔。有俗话为证：“邓县有座塔，离天一丈八”。那是一座宋朝年间就建好的砖塔，我们在夕阳下背对着塔合影，我们笑得很开心......

永远忘不了那天，夕阳下父亲忘情的奔跑，那是我今生最幸福快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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