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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始霉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支柱上本来是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柱上的电线,历经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煤矿资源之心,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碰;要是弄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还不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旁边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奋力向上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着斜斜的铁皮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地上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挥鞭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用力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筒水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胡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工作面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严重退减。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合着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儿还有空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甩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对这份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胡队长你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急,我想过两天出窑。你看……”“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胡栓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对吧?”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也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哑巴,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生怕露出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它是受了损伤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索泓一还猜疑是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劳改农场杨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家里还有啥人?”“没有人了。”“父母呢?”“死了。”“亲戚呢?”“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是在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泓一无法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表姐蔡桂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吴家小子’同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没有车辙,就想到拐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啥的,然后……可叹你老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什么法儿?”“用煤。”“煤?”“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就盖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索泓一说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们的口粮从哪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胡栓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说白了,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一听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矬巴汉子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焦躁不安的神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寻找赖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说:“胡队长,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来找你寻主意呀!”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这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个死,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这既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生存,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索泓一实不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下,索泓一看见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故问,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不是挺喜欢她?”“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了啥?”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户,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娘了,我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子有个毛病,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我兄弟生来小板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业,如同白天做梦。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儿?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东西,正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其实,按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城市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独创,怕什么?”“这儿可是大山沟沟!”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了!”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是呵!”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子;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小子’,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也没有‘牛打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在干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句,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言天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身,他托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缨,脖子上坠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叮咚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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