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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2页)

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了。他坐在凉棚角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真地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我自己挣开的。”“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这涉及到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绳子呢?”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兜用去了!”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狐疑地走回凉棚,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是的。”“谁?”“过路人。”“我问你他的身分!”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身分反正比你显贵!”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煞然你的傲性!做得并不过头。”“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一只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部?”“我去那儿变过魔术。”“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此话不假。”“好。那你去干活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牛马干完活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索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青天,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奔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发生了效果;不然的话,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

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克,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他顿时想到干这个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个价钱。”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那天才能转到“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烙印,就像一条条蛇咬噬着他的心。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两面炕之间的狭窄空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像关在回笼里的野兽,寻找着出笼的缺口。他看一眼绳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脱掉小褂对着惟一的一块破玻璃照照自己,经过近两个月的严管磨练,他的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他有条件去当个流浪汉了。

临近中午,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绪统统地打乱了——“头人”刘鹏被送进严管班。他是戴着手铐走进这间屋子的,当他发现索泓一也在这儿,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惊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惊喜,连忙握住他那双被套在铁镯子中的大手:

“我已听说你从伊春被接回来了!”“我也听说你进了严管班了!”索泓一感到奇怪:“你听谁说?”“‘门神爷’。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索泓一避开李翠翠的名字,转口说,“这儿都这么谈论。”刘鹏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也怨我。本来,我在林区一个伐木队已经当上了小头头,还戴上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花。只因为一个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馆里多贪了几杯白干,酒后吐了真言。在酒馆里有个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带进了派出所。

我一不会抢劫,二不会偷窃,就这么简单。看样子,命里注定我是吃这碗劳改饭的了!”索泓一毫无一丝笑意,动情地望着刘鹏的脸。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比昔日要高耸一点。他的眉毛、鼻窝……都蒙着一层尘土汗渍,显然是刚刚归场,就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这儿。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上一缸子凉开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在刘鹏双手捧杯喝水的当儿,索泓一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尽管刘鹏戴着“铁镯子”,两只手腕的肉皮却完好无损。在严管班他多次见过押送回来的逃号,个个手腕子上血迹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内酱。刘鹏察觉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动了两下“铁镯子”说:“感谢‘门神爷’,过了银钟河渡口,才给我戴上这家什。”“在押解途中没给你戴上它?”“没有。”“也许‘恨透铁’被熔化了!”“没那么容易。他虽说没给我戴刑具,我上厕所,他跟着;我躺着睡觉,他坐着看书。我也不知道这个‘鱼干’,是什么玩艺铸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劳累。”刘鹏侃侃而谈,“只有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的靠椅上时,这只黑老虎才打盹;可是我看见,他一只手总摸着别在他腰里的手枪。”“几千里的旅程,你们没说过话?”刘鹏略略想了想:“只说过一回。”“说什么?”索泓一对郑昆山很有兴趣。

“他说:‘你是“内矛”,办了“敌矛”的事。你在马棚偷吃马料,我批评你几句,可并没一个劲地克你,后来你咋会跑了呢?’我说:‘到了大田队,我感到肚饥。’‘饿?’‘饿!’他阴沉着脸自语说:‘那天,我要不去马棚牵马就好了,偏偏场部半夜开会……’从打这次对话以后,在沿途上他再没张开过他那两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饭的时候,都给我多买馒头。对了,在天津火车站,他给我买了三兜包子递给我,我说:‘郑队长,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问声闷气地回答道:‘吃不了带上,你还记得有一个变戏法姓索的人吗?他也在严管班!’我琢磨着他这两句话,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带来给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问:‘您是说把这些包子留给……’他却阴沉着脸闭口无言,真他妈的是个怪物!”刘鹏说完这番话,就示意索泓一帮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

包子是用纸袋包着的,斑斑油渍透过纸背,索泓一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包子。

“吃吧!开开荤!”刘鹏催促着。

索泓一刚咬了一口,就皱起双眉:“真糟糕!包子馊了!”“怨我手上戴着这玩艺。”刘鹏带有歉意地说,“没法儿让它通风!”“馊的也没关系,告诉你吧,去年我浮肿的时候,还吃过死耗子呢!”索泓一边吃边说,“一场饥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铁胃,在医学上,简直难以找到解释。”“我在东北,一顿能吃一头野狍子。信吗?”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动,两眼专注地盯着包着包子的纸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索泓一急切地把沾着油渍的纸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着。

“怎么了?”索泓一把嘴里的食儿咽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刘,你真是颗吉星,不但给我带来解馋的包子,还给我带来喜讯,你看——”索泓一指点着纸袋上密麻麻的铅字。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这是一张今年六月底的旧报。”索泓一从报纸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于色地说,“看!XXX,XXX的名字,在报纸上露面了。这两位大人物曾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沉了底儿,现在又飘上来了!”“嗐!那不是大人物吗?”刘鹏摇头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两句俗话:

混龙闹海,鱼虾遭殃。你趁早别做梦娶媳妇,天底下没那宗便宜事儿!你甭看别人,就看我这‘内矛’手上的‘铁镯子’就行了!”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凝思着。

“你愿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烦!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囵个儿倒在索泓一的铺位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他的呼噜声。

索泓一望望带着手铐就入睡了的刘鹏!心里飘飘摇摇地打开了秋千。走?那也许意味着刘鹏的命运,后果可能不是进严管班,而是被掷进大墙的铁门。他又拿起报纸仔细看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都平了反了,对右派能不能也开个天窗?手铐和那张旧报纸,动摇了他早晨下定的决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过去了,芦苇吐穗开花报告了萧瑟秋天的来临。刘鹏手上的铁镯子早就摘去,他的心却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一天,他肩上扛着铁锨,在“一二一”的行进队伍里,继续干他那永无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儿。在路过家属区的时候,他在墙壁上看见一张写着歪七扭八字体的批判标语,上写:李翠翠为摘帽右派鸣冤叫屈,去场部提绳告状欲意何为……他顿时想到这一定是窝瓜娘娘在妇女群中,对李翠翠发起的围剿。索泓一的脑袋顿时轰鸣了一声,身子踉跄地靠在挨着他走路的刘鹏身上。

“你怎么了?”“没什么!”刘鹏扭脸看见了那幅标语,忿忿地低声骂着:“他妈个X,这年头到处鸡吵鹅斗,连娘们圈里也不得安宁。”“别说了。”索泓一制止他说下去。

“她包庇你了?”“别胡说。”“怎么是胡说呢,右派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摘了帽子的‘幸运儿’吗?”索泓一顿时语塞。到了挖渠工地,刘鹏看看只有警卫在远处放哨,没有队长看管,便对索泓一说:“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给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赶大车的把式,就对我抖落抖落心里的乱麻刀,省得心里难受。”索泓一实无心思干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边拿着铁锨慢蹭蹭地挖土,一边向刘鹏简要地陈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识的经过。刘鹏听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话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说索老弟,你这人确实少了点男人气,还犹豫个什么,趁早远走高飞。”“往哪儿飞?”“你有一身手艺,在哪儿都能活。”“政策真是不能拐弯了?”“你是个什么人?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许有那么一天,天下会掉下馅饼来,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头发。”刘鹏赤裸裸地发表看法,“一句话,我百分之百地赞成李翠翠说的,就看你拿主意了。”“咱们俩一块走吧!”索泓一突然说。

“我是逃号,眼珠子都盯着我,没人想到你会逃跑。”刘鹏显得很有经验,给索泓一出招儿说,“你要争取一个人出外干活的机会。”这天索泓一借着歇歇儿的工夫,到堤边折了一把干芦苇,晚上开始用苇秆和苇坯插一个小玩艺。三天以后,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完成了——这是一挂全部用苇子插成的小风车。只要风一吹,苇坯编成的小轮子就哗啦啦地唱歌。刘鹏感到诧异,责怪他说:“你还有这闲心?”“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说。”“我不能再给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烦了,等你离开严管班后,记住把这个小风车插到黑丫的坟头!”索泓一感伤地说,“那块红薯地紧靠家属区,我去那儿叫娘儿们看见不合适。让我以祭悼那条‘小狗儿’的形式,表达对这家人的谢意吧!”“你下定决心了!”刘鹏转了转小风车,把它插到窗棂上。

“跳河一闭眼,决不再动摇。”第二天晚上,杨绪在队列前训话以后,索泓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向杨绪报告说:

“杨科长,我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就好,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我反动立场未改,导致了一系列错误!”“高粱面经熬,还是能煮成粥泥吧?”“杨科长的话完全正确,我请求去重画那头猪,由于我思想上有了转变,我一定能够把社会主义的猪画好!”“不必了!”索泓一心里凉了半截:“为什么?”“几场大雨过后,山墙上那口被你丑画了的猪,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杨绪认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审查着他的诚实,“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想交给你去做!”“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这才像个摘帽右派的样儿。”杨绪欣然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索泓一布置任务,“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间全国要进行第五届普选,金盏乡大队要画一幅迎接普选的街头宣传画,他们点名要你去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我不会辜负杨科长的希望。”索泓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庄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我可以走了吗?”索泓一谦恭地请示。

“一定把这幅墙头画画好,不能叫贫下中农挑出毛病来。如果你圆满完成这件任务,我们准备结束你的看管。”杨绪眼球转了两转,试探地问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好呢?我想……我想叫你还回到郑队长那个队去。”“不。我请求留在您手下搞宣传。”索泓一看透了杨绪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杨绪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见——”索泓一含蓄而礼貌地道别。

回屋之后,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刘鹏叫到了厕所的墙根。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走了。”“上次你送我,这次我送你。”刘鹏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这儿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芦头起疑。”“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大森林!”“还没想好。反正我要想办法去看看我妈妈。”“杨绪会派人去那儿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刘鹏低声叮咛着。

“学习狡兔三窟吧,这是生活向我出的课题。”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当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样被铐回农场!”“你一定要戒酒。”“我记下了。”索泓一点点头。

吾妻非人  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十讲  邪王殿下宠妻无度  超级英雄之黑色X  反派式咸鱼  宠夫田园:带着包子去打野  重生农家:种种田,撩撩汉  幻临  上门王者  中日恩怨两千年(全四册)  下堂王妃是戏精  无双国医  反穿九零:崩坏剧情后大佬她燃爆了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最美的领地  我的拼图游戏  十早集  一胎二宝:京太掉马99天  探秘奇缘  走出屏风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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