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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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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粮还少。农场比矿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在矿山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还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那黄灿灿的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粘合而成,颜色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经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等腮帮子蠕动,牙齿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开笑颜,以招徐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名叫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间,忽然想起来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个死鬼变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琳之死的第二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剥的棺木,奔往被称之为五八〇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玉;到了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无底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了就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他发现自己正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两只手表演弄假成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很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向马棚走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漫漫路程。

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乱蓬蓬像柴草一样的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

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不吃草,不尬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已然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刚三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吗?

草料棚里咋叭咋叭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么?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他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头脑里那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看了看,是“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竟连索泓一的开门声,他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儿了,他才骤然地回过头来。

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说:“来!快来——”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来是如此这般!”“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马,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拿了块豆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吃吧!比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点豆腥气还挺香。他又连连塞了几大口,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豆料食物在他肠胃里发出了热能,他当真觉得精神了一点。

“这得要感谢那位‘门神爷’,在这儿盖了间草料棚。”“头人”说。

“是不是水过地皮湿,他也往家里搬豆饼?”索泓一问道。

“你别往他脸上抹黑。”“头人”刘鹏对郑昆山充满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说心里话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铁’劲。有一天,我放马回来,听着草料间里有响动,以为有人撬开铁锁偷豆饼哩!隔着墙缝儿往里一看,吓得我一伸舌头,是他娘的‘门神爷’。

我心想:这家伙也许是到这儿来找食儿来了吧,便不眨眼皮地盯着他。因为咱们农场有些干部,有的还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听说了吗?长着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就去持过稻穗。谁敢管她?前有车,后有辙,门神爷尽管清廉,这年头弄点豆饼走,也不算啥问题。告诉你,门神爷真动了贪心,他把几块碎豆饼装在制服兜里,围棚子转了一圈后,又一块一块地掏了出来,然后翻过兜来,连豆饼渣子都倒在了豆饼堆上。好像他是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真?”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脱生个蹲着撒尿的!”“后来呢!”“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使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没有说你。’‘那是说谁?’‘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儿,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人”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是怪。有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神爷给‘镇’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思绪从李翠翠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吗?”“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干大田活,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往哪儿溜?”“天南地北。”“去当盲流?”“不。去闯关东。”“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有力气,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你怎么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么,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们成了朋友。”“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缺吃的,也不至于啃豆饼。”“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等什么?”“等政策!”“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很快过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籽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劲?!”“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的丈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静听着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颤,他为郑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这些管理囚徒的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群欺生。矿山来的家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吃豆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每夜在大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说来也巧,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摆地在嚼食豆饼。

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刘鹏,“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告诉过。”“那为啥……”“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送严管班。”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是起了那样的念头。”“怎么又不抽了呢?”“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要求下大田。”“不必要!”“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蒙头会’……”“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的身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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