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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头跪在屋子当中,先是小声呜咽,生怕主子听了不快急忙自己用帕子捂住嘴直摇头。旁边有别的婆子就劝她:“趁太太姑娘还没厌烦了你,有甚话赶紧的说,求上一求你这辈子就算出了火坑。没听先前二管家的话?那就是个无赖浪荡子,你还真要跟了他不成?”
薛太太看了宝钗一眼,心想当家的托梦也要我将来听凭女儿分辨家事,不如就拿这一件试下深浅。闺女毕竟年幼,万一有个没顾到的也好与她描补描补。想到这里,便对宝钗道:“论理,家中人口裁度都是主持中馈者决定,但这是你的丫头,就交由你做主了。”
宝钗诧异的顿了一顿,少时母亲只会教导她温顺听话,管事这些都是后来眼看哥哥不成器才带着她学一学,也是存着把她加入贾家做宗妇提携娘家的心。这里面的门道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单长幼有序一点便能驳回去,也不知母亲和姨妈是中了甚么魔风——更有后面荒唐滑稽的“掉包计”,真真让她差点臊得没脸见人委屈死。今见薛太太好好儿的竟是将中馈之权放了些许,当下也不和亲妈客气,只抿了口茶“喀嚓”一声将茶盏撂在嵌了螺钿的紫檀木桌上。
“画眉姐姐,我往日待你如何?”宝钗只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一句,下头跪着的画眉便掌不住哭道:“回姑娘,奴婢几辈子再也遇不见姑娘这般好性儿又宽宏的主子。”宝钗便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我?贴身大丫鬟私定终身,我这个主子有甚脸面?别说清白,竟是连命也别要了!”
画眉叫她唬得一哆嗦:“奴婢本不知这事儿,当日感了风寒,因怕过了病气给姑娘就告病还家。刚到家第二日奴婢姨妈便上门来过一趟,奴婢心下还奇怪,谁知再过几天老娘竟把门一锁不许奴婢再出门。说是已经做主将奴婢许了人。”说到这里外间画眉娘长嚎了一声,立刻有婆子上来堵了嘴压在外间。画眉竟是理也不理继续道:“奴婢说这不明不白的亲事,连回都不曾回主子一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奴婢娘铁了心要奴婢出门子,说是奴婢进了姨妈家的门才好央人说合哥哥在外面欠的赌债,甚至威胁要引了表哥来生米煮做熟饭……若不是太太的人及时赶到,奴婢便是不嫁也只能一头撞死得个清净了!”
外头压着画眉娘的婆子听了都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杀千刀的,画眉难道就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为那一味好赌没心肝的毁了女孩儿,你也不怕祖宗八代半夜来找你!”画眉娘被堵了嘴只能呜呜,她老子在旁边跪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那小子连个后都没留,总不能就这么眼看着断了根儿,哪里是真的不疼女儿了?只没奈何罢了。”
里面宝钗只当没听见他们一句接一句,对画眉道:“按你说的,这事儿从头到尾一个来月,你先是一概不知,后来也没寻着机会递句话出来?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画眉跪着磕了个头:“说实话回姑娘,奴婢为难着,乃是父母之命怎敢不听,虽说是家生子,一概生死婚配理应都听主子调遣,可这也毕竟是生身的爹妈,万一把他们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既不忠又不孝了!故此,只在家中与奴婢母亲分说,未敢将这件丑事回与姑娘。”
别说宝钗,就薛太太也叫她这番话气了个仰倒:“既如此,我只放话,今天在这儿打死了你,你爹妈兄长便不再追究,你且看你是个什么下场!只怕没人给你求情哩,枉费了宝姐儿待你的心!”说罢对管家道:“去名册上记她一家盗窃,着落在这画眉身上,拖去庭中先打五十板子,打死为止,你自去官府报备!私自婚配,和盗窃有什么区别!”
话音一落,二管家并婆子们喊帮手的喊帮手,拖人的拖人,画眉已是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怔怔的看向爹妈。画眉老子娘先是见喊人牙子来要卖了他一家,吓得慌了神儿,后又听只拿女儿是问,便连问都不问一句,跪在一处哭的哭唉声叹气的唉声叹气,竟是认下要推画眉去死。
趁着婆子还没把人拖出门槛,宝钗忽的出声道:“这下你可知这愚孝的苦楚了罢。非是不许你孝顺爹妈,然而事事都有个度,过了度反而不美。譬如此事,你既知老子娘有错,不但不想着劝阻,反而袖手旁观,竟好似与你无关似的,事儿倒是推脱的干净!眼下又如何?便是饶了你这一遭也用不得了。”
画眉这才缓过劲儿伏地大哭,深恨自己蛤蜊肉糊了眼,不识好歹。待她哭了一会子,众婆子都等着主子示下,宝钗看看薛太太,见其无甚非要打死画眉不可的意思才道:“罢了,你虽是糊涂,可毕竟也有我教导无方之故。现饶你一命,但贴身丫头不会再用你,只下去做个二等丫鬟以儆效尤。至于你老子娘,还了身契发出去自谋生路,我薛家不养赌徒无赖。往后叫我知道家下人谁有涉赌的,一概统统打出去!还有画眉娘的姐姐家,若是还在家生子名录上一并发还了身契赶出去。过了名帖派中人去把名帖要回来,婚事作罢,若是不还便拿他一家去官府报他偷携人口之罪,这画眉就只说是我寄在家里的替身,待过上几年事情淡了再放她出去自行婚嫁。”
这里有个缘故。当日荣国府大观园内,便是当值婆子一味好赌好酒疏忽大意以致出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恶事,最后竟连累到主家数罪并罚,可见家风严谨不严谨便是家门兴不兴旺的要紧之处。但凡身有恶习之人必是律己不严,见主子大事不妙就想趁机揩油逃跑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及至引来盗贼强人之流,竟是破家之源。故此宝钗对这类或赌或饮的尤其厌恶,必不令其攀附己家。
婆子们听了她的话,复又去看薛太太,见主子无甚话说,便松了画眉让她磕头去谢姑娘恩典,只出门拖了画眉老子娘出去,并去她家连带着将其兄长一并赶出薛家。薛太太命身边仆妇取来这一家四口的身契,单把画眉的交给宝钗,其他三人着二管家带上五两安家银子送出去发落。
待此间事了,薛姨妈这才叫画眉下去,转身对女儿道:“轻重有度,好歹是有些样子了。自你父亲去后这段时间,我也懒怠和这些下人叽咕,竟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既然你能替我分担,那感情好,明日起先把家里的大厨房交予你管着。别看尽是些锅碗瓢盆的事儿,想要管得爽爽利利还不落人埋怨可是门学问,多少积年的媳妇都要在这上面吃大亏哩。趁着姑娘在家里尊贵的时候练练手,往后才不至于被下人蒙蔽了。”宝钗起身应喏,又和薛太太说了会子话才带着人回了院子。
此时画眉已经跪在房里等着呢,莺儿乍着手一脸尴尬站在门边,见主子来了急忙轻轻说了句:“画眉姐姐,姑娘来了。”画眉这才急忙往门边挪挪让出路,待宝钗在上首坐下才重重磕头道谢:“谢姑娘!”
“谢我何来?不过是见你可怜罢了。往后当差做事仔细点,不要辜负了我今日的心。至于你老子娘并你哥哥,我只今后再不允你假,也再不允他们登薛家的门。但凡让我知道你还和他们牵扯不清,你便家去算了,我也没耐性一次又一次去求太太给你们脸面。”
画眉磕了个头,赌咒发誓今后再不敢糊涂,宝钗便喊了个粗使丫头带她下去安置,将原本那四个二等的小丫头并八个粗使丫头里挑了一遍,扭头问莺儿道:“这里面有谁是会些技艺的?针凿女红便罢了,有你一个尽够使。”
莺儿寻思了一下方道:“回姑娘,二等丫头里有个账头特别清的,家里原是铺子上的二掌柜。”宝钗便让喊人进来看看,只见一个穿了青绿色裙子的小丫头低着脑袋跪下磕了个头:“见过姑娘。”
宝钗看她生得颇为伶俐,柳叶眉吊梢眼,眼里精光四射的,似乎很有先前贾家链二奶奶的品格,心里已是满意了,脸上也带了几分出来:“你叫什么名儿?”那丫头恭恭敬敬道:“还不曾得姑娘赐名儿。”
原来她才进来没多久,统共也就只叫嬷嬷们教导了下规矩,因着老爹是铺子里的管事很有些脸面才进了大姑娘的院子直接做了个二等丫头,所以其他人合伙儿不和她好,也不叫她冒头。小丫头们分拨进院子,先前都是交给奶妈子管着,吴妈妈也没为了这屁大点事去回宝钗,是以宝钗竟没印象。
莺儿因是父母在薛太太面前也很得用,自己又领着薛大姑娘贴身丫鬟的差,便不和下面那些小丫头们一起排挤这丫头,又见主子想要提拔一个有些才能的,左思右想之下竟就只有她了。其他人大多也善针凿女红,可一来姑娘说了不欲再要这样儿的,二来万一弄个比她手更巧的岂不是绝了自己的路?这才将这个卯儿点在了她头上。
宝钗自知莺儿的心思,也不点破,只对这丫头道:“既然这样,我也抬举你一回。从今儿起你在我这里领一等贴身大丫头的差,只管我房里金银器物及月钱之类的账务。你上面的姐姐们名儿都是鸟类,也与你起个这样的,便叫白鹭罢,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意’。今后好好做事。”转头命莺儿拿了个荷包赏下去,又叫带她去做衣服换屋子,另有吩咐:“暂且别叫画眉姐姐搬去和那些小丫头们住,总是我这里的老人儿了,没得臊的慌。你们屋里住得下就住你们屋,来年待母亲为我请了嬷嬷来调她过去和嬷嬷们一起,好生学学本事,将来必叫她还上来的。”
白鹭磕了个头谢过主子,这才接了赏赐跟着莺儿下去。宝钗又黜了几个婆子并几个时常偷吃躲懒的粗使丫头,命人去回了太太择日再挑些人送进来填补,这院子才算打理得清爽干净起来。众下人见姑娘不像从前那般面软心宽,一个个忙不迭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跟前几个一样被赶出去丢尽脸面。闹腾了这半天宝钗也有些累了,自己靠在藤屉子春凳的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小丫头们来来回回脚步放轻不少,生怕吵着她。
这边宝钗色色计算得清明暂且不表,另一说薛蟠。自那日叫亲妈压在老爹灵前跪上了半天,院子里连奶妈子并几个尤其喜爱的大丫头都叫提出去卖了,新换上来清一色全是小子,都是铺子掌柜家的孩子,一个个精似鬼,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又有新派进来的妈妈婆子们,见天瞪大了眼睛跟看贼似的守着,闹了几回也不见老娘心软,着实觉得日子没味道,只能巴巴等着那些顽得好的前来救他一救。哪知薛太太早就严令门子,不许再把那些上门来的浪荡子引给大爷知道,因此天天只跟坐牢般困在院子里哼唧。
却说这一天,小厮进来报说舅老爷那边举荐的师傅到了,往后便要带上枷,跟着师傅好生研习学问。薛蟠闻言一个脑袋涨得有两个大,欲喊上人一顿将人阙出去,回头才想起来那些时常跟着他为虎作伥的都叫老娘打了板子还起不得床,瘪了嘴低头跟着来请人的婆子往母亲院子里去见先生。
万先生和薛家老仆照应着万老娘,一路好不容易才赶在年前进了金陵城。往薛家大门口一站便知这不是一般商人府邸,又听闻薛家祖上曾为先帝赐过“紫薇舍人”的名号,便弯腰冲着朱批御赐的牌匾鞠了一躬,方才抖抖长衫进了去。薛太太早就得了人报信,唤了大管家待客,自己只陪坐在屏风后,又着人去请大爷来与先生厮见。
及至见了万先生本人,又听说是经历过殿试的举人老爷,薛太太既惊又喜,心里不觉浮上一丝隐忧——自家儿子生性顽劣,这几日束紧了他,只怕等下不会给这先生脸面。万一叫师傅吃了心今后为难他,这般壮实的汉子揍起蟠儿莫把孩子给打坏了?复又想起梦中先薛老爷曾说不许她插手先生教导儿子,否则百年后见了祖宗也要休了她,只得把这点子忧心压了又压,又把丫鬟婆子们吩咐了又吩咐,势必要做出个热情的模样儿出来,好歹让先生下手的时候略往高处抬上一抬。
万先生跟着老仆进了主院花厅,只见草木葱茏,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毫无交头接耳嬉笑无状之态,便知这户人家必是门风严谨的,立时对学生的期望高了几分。又有婆子丫鬟殷勤服侍,连老娘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心下只觉这是个难得的好馆。他本是个胸有丘壑的,又不肯伏低做小,这才自毁了前程回家务农,若是能□□出个金榜题名的学生,脸上好歹才有些光去见那些同榜同年不是?
这一路来得急,身边又有薛家老仆跟着,是以薛蟠不学无术、资质驽钝、无法无天的名声尚未传入他耳朵,还只当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呢。
比及薛蟠也进了花厅,万先生才知道好竹也会出歹笋子。这孩子胖且不说,一脸蠢相一看便知是好狠斗勇之徒,进退之间礼仪粗糙,定时父母往日教导不严加之溺爱,才会金堆玉砌着养出一头蠢猪来。
万先生欲想掉头就走,然这十冬大腊的,又带了老娘在身边,万一路上出个好歹岂不是悔之不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坐着没动,只把薛蟠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捏着鼻子问道:“之前可曾进过学?”
薛蟠乍着手,咕嘟着嘴只不出声,薛太太面上甚是无光,可碍着寡妇身份也不好出声,只得让婆子出去吩咐大管家代为回答。管家已是早得了主子吩咐,打个千儿道:“回先生,我家大爷只跟着前面的先生们略略识了几个字,还不曾进学。太太有吩咐,守孝这三年必要让大爷好好读书,不求甚么名满天下,只求往正道儿上走走。先生只管教导,一家上下再没有多话的。”
万先生心下一片哇凉哇凉的,连这孩子亲妈都不存甚上进的指望,可见是调、教不起来的货色。罢、罢、罢,既然来都来了,只这难带的学生方能显出他的手段。只往正道上走算什么本事?少不得要令其下场煎熬煎熬。
当下再看这薛蟠也不觉其面目甚为可憎了,只淡淡交代了早晚上学时间和安排,因着薛家当家作主的是个寡妇不便久坐,就跟着管家一去先去安置学馆诸事。薛太太忙唤了婆子跟去布置,又吩咐两个小丫头去服侍万老娘,一通忙乱已到了晚上。想起后日便是腊八,又派人去交代女儿切不可疏忽误了一家上下的节令食物并祭祖事宜,比及天黑方才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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