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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蓬莱秋兴
蓬莱,这是一个诗一般的名词。
蓬莱是什么?有人说是梦幻,有人说是神话,有人说是仙山。
在我没有到蓬莱之前,蓬莱就跟我故乡的秋天,最常见的晨雾一般,飘飘逸逸,莫测高深——在我老家,黎明时分,一开门便有一团雾气扑来。村庄、田野、树木无不挟裹在薄薄的雾气里,海岛就象一幅远看去隐隐约约的水墨画。待到太阳渐渐升高,一团一团的雾便向大海中游去,在堤上远望,浓浓淡淡,象是起伏的山峰,仿佛还有庙宇。儿时,听老人说,那是海上的仙山,叫蓬莱……
现在,我这个十分普通的凡人真的要去仙山蓬莱了。童年的梦,故乡的雾,又一下子涌到了眼前。从烟台出发,吉普车在久早的公路上扬起了一阵阵泥沙,我真恨不能一步便跨进仙境——九月的海滨,胶东的秋色,大车上堆得有几丈高的花生,果园里甜得象蜜一样的苹果,都在告诉我:蓬莱就在眼前了,仙山已经在望了……
这不是蓬莱阁吗?它站立在临海的丹崖山之颠,是传说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九月的秋阳依旧热得象火,望海天一色,晴空万里,我真有点后悔了:为什么不起个大清早赶来呢?或则,干脆在蓬莱县借宿一夜,看看日出多好!我还骤然想起当中学生时看《老残游记》的情景,一段话迷住了我,当时摘录在笔记本上,至今还依稀记得。作者洪都百炼生在全书刚开始就说到蓬莱,写遭:“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万家;东面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未明时,看海中日出……”这一段文字不仅作得清秀,也符合实际。蓬莱阁高踞山上,与朝鲜隔海相望,朝鲜的后面就是日本,也就是“扶桑”——日出之地。在蓬莱阁上看日出,自然是很理想的了。难怪蓬莱十大仙境中,便有日出扶桑一景。
日出的气象我并不能亲自领略,而只能作为“悬念”高高地挂着。但,眼前的景致却又是忽晴忽阴,瞬息万变,已经教人留连复留连的了!
在山下还在流汗,登上丹崖山的大半,忽地清风四起,异香扑鼻,浑身凉爽。这一阵清风不知是海上吹到山中的呢,还是山里吹到海上的?反正是风起处,海面上便有了一层层的轻纱似的雾。风吹雾起时,就象是一根根细纱在抖动,一忽儿就把丹崖山和蓬莱阁笼罩起来了——如明如暗,若远若近,似在似无,有实有虚……仰望处,雕梁画栋,碧栏飞檐,无不沉浸在虚无缥缈之中。登上蓬莱阁时,有几团云雾已在脚下翻动,这不是腾云驾雾吗?我顿时感到,身子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自己也能一个跟斗翻十万八千里似的。惊异间,还有人念着郭沫若的题诗,说出了很多游人的心里话。诗云:
来游此地恰当时,海国秋风暑气吹。
没有仙人有仙境,蓬莱阁上好题诗。
蓬莱阁上如今保存了不少古人所作的诗文的真迹或石刻。可谓诗篇如海了。但,这如海的诗也各色各样:大多是阔人富豪酒醉之后的余兴。其中,历来评价最高的要推苏东坡的诗作了。就在蓬莱阁前,有一座清代知府豫山所作的《重修蓬莱阁记》的石碑,有一段文字是这样的:“苏公以一代名贤为之提唱,《海市》一诗及《海上书怀》诸作,翰墨流传,更为海山增色。”在阁后东侧,有一间小型的古代建筑,上书苏公祠三字,在秋阳下更显得笔触刚健。祠内正面是苏东坡的石刻拓像,两侧有一副对联:游客到来须饮酒,先生在上莫吟诗。似乎是告诫古往今来附庸风雅的“笨伯”们最好不要班门弄斧,藏拙为妙。《海市诗》还清晰可读,这里只引前面几句便可见东坡才华横溢之一滴: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官?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颊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我没有能见到蓬莱仙境中的海市蜃楼,但,读完诗就如同见到了一般,海市蜃楼又常见于春夏,而我去蓬莱时却正值盛秋——胶东的秋色是一幅壮观的大油画——那么浓烈,那么鲜明,那么多彩,那么辉煌。倘使在蓬莱阁上远望,前是大海,长风碧浪,万斗珠玑;后是山野,高粱似火,苞谷如金。何必去找海市蜃楼呢?
一九七九年九月记于烟台
一九八〇年一月写于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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