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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罗小虎当着玉娇龙之面,强迫鲁君佩烧了旧契、重立新契之后,在鲁宅防夜的这些个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不济事,贼是无法御防;即或贼来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结果也是得开了大门给送走,这其中的缘由没有一个人能够摸测得出。可是鲁君佩自一跌之后被人搀送到里院,就再也起不来了。
次日,鲁宅的人齐都无精打彩,鲁太太急得眼睛都红了,又拿出一些银两分赏给下人们,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盖住了。到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就派了一辆骡车,把少奶奶玉娇龙送回娘家去了。同时有萧御史等人又来看鲁君佩,鲁君佩就从此不上衙门,外面传说他是无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来了,恐怕要成中风之症。
鲁君佩的父亲鲁侍郎,本来就是双腿不能行动,于罗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闹之后,他就迁到了一座大禅林中去躲避烦扰。宅中这些日都由鲁太太主持,鲁太太是读过《三国志》的,平日智谋多端、刚愎自用,什么飞贼大盗,她都没放在眼里;可是如今她也消极了,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鲁宅里只留下了光杆的一位大少爷,临时募集的打手、新请的护院把式,都已给资遣散。大门终日紧闭,景况顿然萧条,可倒是从此平静无事了。
这时候,街上也没人再看见罗小虎,刘泰保也不露面,仿佛是暴雨将过,狂风已停,倒加倍的显出一种凄清。此时只有俞秀莲的胸头还膨胀着一股怒气,因为她誓要寻找着那个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杀伤幼女的女贼。
可是德啸峰夫妇又婉劝她,说:“你骑着马带着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还是别自己出头了,叫杨健堂替你访查去好了!”
俞秀莲虽然应允了,但仍然心中急躁,还要出头去寻访。她就叫蔡湘妹给她挽了个头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并不戴花,身上仍穿着朴素的青衣裤,时常在街上行走。南城北城她都去过,有时且故意买一些水果、点心之类在手中提着,悠闲地走着,专注意街上往来的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妇女。她的打扮和神态,很像个普通人家的少妇,所以没有什么人注意她。
第一日,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车回来,是一无所得。第二日,她到了东城,由四牌楼走到崇文门里,也是渺茫地仿佛是白走了这一趟。手绢里兜着摊子上买的两个甜瓜和一挂葡萄,她心说:只好拿到德家,送给她们那里的老妈子吃去吧,顺便再打听打听杨健堂,探出来了什么没有?
她姗姗地走着,这时才下午三四点钟,天气很热,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将要到了东四牌楼,忽见道旁站着一人,牵着一匹黄颜色的马。
这人年有三十五六,身躯不大健壮,但两只眼睛很有精神;一身黄色茧绸的裤褂,青的鞋已变成了土黄色。俞秀莲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惯走江湖的人,并且还有点眼熟。她不由就把脚顿了一顿,只见这人也正直着眼在看她,并且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发出声音来,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贸然招呼。
俞秀莲也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就走过去了,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叫道:“是俞姑娘吧?”俞秀莲不由得一回头,就见那牵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两步说:“我真不敢认姑娘了!”
俞秀莲见此人的态度不恶,便回身平和地问说:“你贵姓?我仿佛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人笑了笑,说:“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在邯郸县城与您相遇,曾叫过您一回,后来……”他把声音压得极小,走近两步说:“在彭德府郁天杰镖头的家中,我曾受杨豹之托,给您送去过四颗珍珠……”(事见《剑气珠光》)俞秀莲蓦然想起来了,说:“啊!你姓雷?”
这人点头说:“不错!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师陈百超的师侄。杨豹是陈师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与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办!”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种凄惨之色。
俞秀莲说:“很好!我现在正要找一位与杨家熟识的人,我有许多话要问你。”停了一停,又说:“你能跟我到德五爷的家里去谈谈吗?不过……”她爽直地说:“我很佩服你跟杨豹的交情笃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侠义之人,不过我们都是常走江湖的,在江湖上都难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却都是本分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里没有什么妨碍吗?”
雷敬春现出有点犹疑的样子,向两边看了看,才说:“我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就是想去拜访德五爷,可是没个人引见,我又怕人家不见我。
我倒是个正经人,除了前几年随着杨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镖、护院,没做过别的。我的武艺不高,名头又不大,去到德府,准保于德五爷无碍;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结上了德五爷,那倒……倒许有人不能饶我!”
俞秀莲愤然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啦!你现在就上马到德家门口等着我去吧!我随后就到!”雷敬春答应了一声,遂上马向北走去。俞秀莲也脚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时到了三条胡同,就见雷敬春牵马在这巷中站着,可是离着德家的大门很远。俞秀莲就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对德五爷说明。”
雷敬春答应了一声,俞秀莲就推门进去了。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见了德大奶奶和杨丽芳,就急急地说:“我在街上无意之中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很要紧的,就是……”她拍着杨丽芳的肩膀说:“就是早先你哥哥杨豹常托他给你家捎信的,那个姓雷的,叫雷敬春。”杨丽芳一听这话,立时流泪了。
俞秀莲安慰她说:“不要难过,他在门外啦,问问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请进来?”德大奶奶说:“你五哥上邱家去了,还没回来,可以先把他请进来,叫文雄跟丽芳见见他;他跟杨豹既是好朋友,我想丽芳见见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杨丽芳哭着说:“当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给我们家送信,叫我爷爷给骂走了,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一个好人!”
德大奶奶赶紧叫仆妇说:“把外面那人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好了!”
俞秀莲把手巾包儿放在桌上,又从书房把文雄找来。文雄所受之伤本在左臂,并不要紧,这时除了左臂还不能动转之外,其余都与好人无异。他穿着长衫,他的妻子杨丽芳穿着旗袍,随从着一个仆妇,由俞秀莲带着,他们就到了前院客厅里。
见了雷敬春,杨丽芳蹲下腿行她的旗礼,雷敬春慌忙着打躬;然后由俞秀莲让座,雷敬春跟文雄坐于对面,俞秀莲带着杨丽芳坐在一旁,杨丽芳还忍不住的揩拭眼泪。俞秀莲就问说:“杨家的事你总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点头说:“从早先到现在我全都知道,因为我跟杨豹相交七八载,再说,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莲很喜欢地说:“那好极了!你别忙,从头到尾你详细说一番吧!我这侄女家遭几番惨变,伤心极了!可是她家庭中过去的事情,她都不晓得,我们也无法去访问,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见你!”
雷敬春也擦擦眼泪,又叹气说:“其实我也很不愿重述旧事,因为杨豹他真如我的亲胞弟一般。我先说早先的事,我小的时候住在汝南府,我家里是开杠房的。有一天我父亲承办了一件丧事,出丧的那家就是本城绅士杨笑斋家。记得那时的景况真惨,是两口棺材同时由门里抬出来,那时杨豹才五六岁,追着棺材痛哭;杨大姑娘不过两三岁,头戴孝箍,叫乳娘抱着,还吃着手指头,不懂得哭;这位少奶奶那时大概还不到一周岁!”他指指杨丽芳。又愤愤地说:“最可恨的是那凶手贺颂,他还送了两对纸扎、一方大匾;帮凶的费伯绅穿着孝,还号啕大哭,他们真装得像!还有呢,罗家的小虎打着仪仗,还欢蹦跃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赌钱打架,他却不知那两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杨丽芳收住泪说:“罗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吗?”
雷敬春点点头说:“一点不假!现在可以到汝南府去问问,那些老年纪的人还都知道。本来……我大胆了,杨笑斋大爷因为大太太无出,这才娶了罗家酒馆的倩姑娘为妾;可是在没娶到家里时,就早已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罗小虎。因为罗家姑娘虽说是给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轿娶的,若是连个孩子都抱过去,那太招人笑话啦!因此才寄养在娘家一个嫂子之处,可是后来杨二太太时时回娘家,也总看顾小虎。她若不这么常出门,也招不了杀身大祸;本来知府贺颂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杨家之后,又被贺颂常常看见。贺颂见二太太嫁了人之后越发长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个坏种费伯绅,这才商就了步步的阴谋!”
说到这里,雷敬春喘了口气,接着他又说贺颂如何是个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几年,所害妇女无数,其中多半是费伯绅给献的计策。
费伯绅为人狡猾阴险,口蜜腹剑,面上谈文作诗,暗地却贪赃枉法,结交绿林。他把贺颂巴结得甚好,贺颂府的儿女都是他的儿女;把杨笑斋下狱、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干脆说就是他给害死的!只是杨二太太仰药殉夫,他却没有想到,他白作了恶,可是没给贺知府弄到人。
“他们虽不知忏悔,可也真受了一回惊,因为杨大爷、杨二太太下葬没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侠杨公久就来啦!杨老英雄那时的腿虽然受了伤,可是人还英勇,手下又有几个精壮的伙计。他老人家是与杨大爷同姓,且受过深恩,所以那时他一回到汝南城,汝南城中知道此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都说贺颂、费伯绅快要恶贯满盈了;果然,府衙中就连夜出事,因为防御得严密,才未使侠客得手。
“那杨大太太本来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个孩子看成眼中钉,简直恨不得孩子们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独承家产,爱嫁谁就去嫁谁;没想到有一天,杨老英雄率领徒众,就夜入杨宅,救走了杨豹、大姑娘跟二姑娘,并卷去了许多财物,从此就全无下落!”
雷敬春说的这些事是非常详细,说话时还不住地握拳击腿,杨丽芳收住眼泪,转为愤恨。德文雄是点头赞佩,俞秀莲却奋然起来几次,全室弥漫着紧张悲壮的气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泪,又将声音改为低缓,说:“我那时不过十四五岁,虽听父母跟邻人们常在背地里谈说这些新闻,自己也感到气愤、不平;有时在街上看见费伯绅迈着方步走过去,就从背后冲着他拋砖头,拋完了就跑。我也跟罗小虎打过架,骂他没爹没娘,他更是糊里糊涂的,可是那时我也不知详细情形。及至后来,罗小虎失踪,听说是被小贼给拐走了,也去当贼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愿做杨公久那样的一个侠客。
“我父亲见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杰师傅之处,学艺三年;后来在师叔陈百超之处,无意中与杨豹相见结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并知道杨公久带着大姑娘、二姑娘隐居在北京开花厂。杨豹跟我说,他现在管杨公久叫爷爷,杨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样英雄了!因为腿伤,因为年老,也因为多年的世故,他已变成了一个很不愿惹事的老头子。他只把这些仇人、惨事告诉了杨豹,却又叫他不必报仇,并且不让两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陈百超仗义硬把杨豹带走,杨老头儿还不叫他学武艺呢!
“我跟杨豹见面之后天天谈这件事,并一同回汝南,向罗家的亲友去打听,并为此事一同拜访过高茂春。高茂春见了我们却不肯详说,他说只有问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们可往哪里找高朗秋去呢?后来杨豹艺成,盗珠充作路费,直往江西去寻仇人贺颂。不想他叫那几颗珠子给累住了,白杀了些绿林人,结了许多无谓的仇人;正经的冤仇没报成,倒在保定府赔上了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又感叹不止。
俞秀莲又问说:“罗小虎现在此地,你晓得吗?”
雷敬春点头说:“我晓得,他这些日闹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领必然不错,可是白闹,正经的仇不去报,我真看不起他。杨豹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有个胞兄罗小虎,可是罗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没想到他也学会了武艺,所以杨豹就没把他往心里放,我们二人谈话也轻易提不到他。但是,罗小虎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小的时候,他天天在我家铺子门前赌钱,有时我的钱都被他怔抢了去赌,那时他比我的个子小,可是我打不过他;现在我们若见了面,我还许能认得他,只是我没地方去找他,又因……”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兴奋地立起身来,向杨丽芳说:“二姑娘不要哭,现在若想报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莲说:“我们现在也探出来,贺颂住京师,他的儿子是在刑部当差。”
雷敬春说:“原来他在江西卸任之后,就在京师买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几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门外,现在也老了,家里有几房姨太太。他轻易不常出门,也没人跟他多来往;他也不知道罗小虎就是杨小虎,连杨豹寻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他更想不到这里的少奶奶就是他仇家之女!还有……”他跳起来,拿手指着说:“不但是贺颂在此,那费伯绅也正在此地!”
杨丽芳听到这里,突然站起身,蛾眉倒竖,只有急愤,悲泪全无。俞秀莲疾忙把她拦住,说:“听他说!”
雷敬春又说:“原来贺颂不过是侥幸,才至今未死。费伯绅却比他聪明,早就想到了,将来必定有人寻他报仇,所以连姓名都改了,改名为诸葛高,可是究竟还有不少人认识他。他虽无儿女,可是收了不少干儿义女,都是各路的镖头和强盗;他是想利用那些干儿义女,给他抵挡仇人。
他在几个地方都有家、有姘头,他生平所得是一些不义之财,大概也快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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