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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像安终于袒露心曲:你想过我吗?你能让一个女人快乐吗?我便在那浪动的丁一中应和:“能啊,娥!我当然能!”
“你说什么?”夏娃在喘息的娥中问着。
“我说能!我说我能!我说:这就是让秦汉洗掉的那个结尾吧?”
“什么结尾?”
“我是说呀,”丁一在娥耳边压低着声音喊,“这才是那部影片、应该有的、结尾呀!——”
……
但在丁一的记忆里或在我的愿望中,这样的夜,永远都不会——或永远都不要——有什么结尾。就让他(她)潮涌潮落,一浪高过一浪;就让他(她)激流险滩,一环紧扣一环;就让他(她)灵感叠起,精彩纷呈,就让他(她)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直至风熄浪静,直至月远云高,直至娥缓缓起身走去窗前……这当儿连我也似始料不及,那丁疾喘吁吁地忽然冒出一句千古绝唱:
“娥,你的屁股好大呀!——”
娥迅即转身,立定了看他,惊讶,羞赧,却又似喜出望外。
受了鼓舞的丁一于是扯开喉咙再喊:“娥,你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咋会有这么高不可攀的腚——啊!”
这一声浪喊顺天而游,信天而游……于是乎那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娥与夏娃——被撩拨得愈发狂浪,痴笑着,扭动着,尽力使那丰腴的部分更其炫耀,使那隐秘的所在更其张扬……
于是我和那丁齐声喊道:“娥你平时就是这样吗——平时,以往,一向,娥你都把这珍宝藏在了哪儿呀——”
娥的脚步渐显踉跄……娥的目光渐入迷离……夏娃在娥的肉体上尽情施展,把那天赋的语言发挥到无以复加,把从伊甸至今的期冀与忧伤都洒进这月夜良辰,把娥一生的心愿和隐秘都付与今宵……
我和丁一的喊声随即变作喃喃絮语,变作梦呓般的诉说:“娥呀,你这个浪妇,你这个骚货,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原来你也是这样欲念横生,这样春情难耐,这般风情万种……那么平时,以往,一向,你也是这样的吗?可你隐藏得真叫好哇,你伪装得可真叫像呀!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窈窕淑女看,我都没有认出你呢?怎么我盯着所有那些优雅或妖艳的女子看,我都没能找到你呢?唉唉,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吧——你这个端庄又赤裸的娥,你这个优雅又放荡的夏娃!自伊甸一别我千里迢迢,为的就是要找你呀,如今你来了,好哇好哇你可算是来啦……可你还记得你平素的样子吗?优雅得让人仰慕,端庄得让人愧对,高贵得让人欲近不能……请你还像以往那样优雅端庄,好吗?请你还像在别人面前那样矜持冷丽,好吗?但不要再把你真实的身体遮挡起来,不要再把你真确的心魂埋藏起来,千万千万再别穿上那件素白的衣裙,或那件‘裸体之衣’吧……”
于是乎在月光中就好似在舞台上,赤裸的夏娃轻移秀步,款款而行……于是乎在寂静的黑夜里就好似在喧嚷的白昼中,赤裸的娥凝眸顾盼,旁若无人……
“对呀对呀,就是要这样!”我和丁一的喃喃絮语就好似幕后的旁白,“这样,我就不会认不出你了。这样,我就不会找不到你了。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高贵和卑贱了,就不会有‘我们’‘你们’和‘他们’了,就不会再有一个被忽略的厨师和他的儿子,也就不会有什么‘流氓’了……”
月移影动,轻柔曼妙的脚步渐成舞蹈……娥与夏娃,遂像童年那样展开稚气的舞姿,像在伊甸那样一无顾忌,伸屈,舒展,敞开,以至于暴露……月光抚摸她的丰臀,照亮她幽暗的沟壑,照耀那自伊甸而来的关键的语言或信物……
但舞蹈是什么?
如果歌唱是心灵间的呼唤,我在想:那么舞蹈是什么?
那实在是比歌唱期待得更要深远!那已不只是我在呼唤你,你在呼唤他人,已不止于我们相互间的呼唤啦,那是我们在一同呼唤上苍!呼唤,和仰望,同时也让苍天俯看你我——看这有限之身的无限表达,看这囚拘之魂不屈的行走与诉说,看这扭动的腰身,看这浪动的躯体,看这踢踏的脚步、飞扬的发缕以及挥洒的泪光……看那寂寞的苍穹因之而得了点睛之笔,看这一点欲望如何铺开成爱的恒途,或娥与丁一如何感恩于亚当与夏娃的重逢……是呀是呀,这才是舞蹈!就舞蹈的本义而言,从来就不是为了阿谀权贵,不是为了给什么人助兴,或给什么人消遣的,甚至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互相的观看,那是向天而吁啊,真正的“吁天录”!——看呀你,苍天!你看这能不能行?你看这够不够好?你看这喘息着的匍匐,嘶喊着的隆起,跳荡着的昂扬和这颤抖着的流淌,这风这雨,这电闪雷鸣,这峰峦沟壑……这凹凸之花可符合了你的嘱托?这天赋的语言可道出了你的心愿吗?
啊,那个美妙的夜晚!那个疯狂的夜晚,那个不顾羞耻或已然放弃了羞耻的夜晚,那个放浪或是放浪终于得到了赞美的夜晚啊!月在中天,风在近旁,人宁愿在那样的夜里成为“流氓”与“荡妇”!
然后娥停止了舞步。也许是累了,她扑通一下躺倒在地板上,满脸是泪,快乐地哭泣着。
丁一携我退到屋中离她最远的角落,痴痴地望着她。
再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琴声响了。
琴声响了,月光伴那温柔的旋律照耀着娥的肩颈,幽暗伴那弥漫的欲望拥揽起娥的腰身,夜风更似游弋千年的梦境,聚拢于娥的指尖或心中……
琴声由温柔而至深长,想必娥是知道,自伊甸一别,丁一的目光曾历多少眺望……琴声由深长变为谐谑,想必娥是知道,春光一度缭乱,那敏感的丁一之花曾历多少荒唐……琴声渐渐庄重,想必夏娃她已然确信:亚当已由伊甸走来丁一,我为她看守多年的庆典就在此刻……琴声进而奔涌,进而流畅,是呀上帝他必已经允诺:人间那一种非凡的话语你们如今要为她他说,伊甸那次临别的盟约到了履行的时刻……
但琴声忽又犹豫。
怎么了夏娃?怎么了娥?啊,我当然还记得那些远山、近树,记得那远山背后的飞霞……我当然还记得那人山人海中的奔走,与寻觅……我当然还记得那些纷纭的幻梦,醒来却是无边无际的别人,无边无际的白昼……
琴声于是渐趋空净,又回到了那曲《童年情景》。——回到了丁一被授予那条四寸宽的红布之时:夏娃,你一向就在那个骄傲的娥中吗?——回到了那个瘦小而可怕的孩子的近前:娥,当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回家的时候,你是否就在近旁?——回到了桂花飘香的那个夏夜:夏娃,你也曾在那个端庄但是忧郁的泠泠之中吗?你是否也会像她那样谨慎地裹紧衣裙,看我们永远都是别人,并在流萤与繁星的群舞之中说出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回到了一个更为遥远的夏日,那丁与一个小姐姐尽情玩耍之后的难舍难分的傍晚:娥呀,要是我第二天去那棵大树下等你,你会不会像她一样再也不来?
琴声戛然而止。
“不,不会的!”——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跳开琴前。
“不会的,不会的呀丁一!”——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扑向丁一。
“我怎么会再也不来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就在这儿!”——娥急切地向我们走来时,丁一记得她就是这样喊着的。“看我呀,我要你看我,我要你永远这样看我!用你饱满的热情,用你贪婪的欲望,看遍我的身体,看进我的心中!”——在我的印象里娥就是这样喊着,这样喃喃地说着,穿过月光,穿过幽暗,穿过往日与别人,走近我,直至把她炽热的隐秘贴近丁一炽热的唇舌……
于是我再度飞出丁一。就像那只白色的大鸟在夜空中飞得悠然,畅朗,飞得自由自在,却既不空茫也无惊惶……因为就在下面,在这暂时沉寂但终要喧嚣的人间有着娥的牵挂!因为就在下面,在这苍茫如山海般的别人之中,夏娃她已经到来……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就在近旁,娥以其美妙的呻吟使夏娃同我一齐飞翔,一同看望人间,看望大地,看望丁一和娥,看他俩就像我们投在大地上的美丽的影子……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因为夏娃和我,正互相问着:下面那两个风流男女,他们是谁?因为我和夏娃互相回答:那是一对有了福的人呀!因而我并不急着回去,飞呀飞呀,飞向天地的尽头,飞向天地之没有尽头的深处……
但就在这酣畅淋漓的飞翔与看望之中,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依呢?依在哪儿?依,她怎样了?以及,她正走在怎样的心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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