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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竖起的手指还有很多,但他扳住第三根指头想了想,又放开手,摇摇头说,没有了。而我的感觉依然是意犹未尽,要老人再告诉我一点什么。老人有些四顾茫然的样子,说,讲点什么呢?看他的眼光,我知道他不是在问我,而是问他自己,问他自己的记忆。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枪上。
那是一支挂在墙上的猎枪。
猎枪旁边,挂着的是一些牛角,牛角大的一头装了木头的底子,削尖的那一头,开出一个小小的口子,口子用银皮包裹,口子上有一个软皮做成的塞子。这是猎人盛装火药的器具。为了狩猎时装填火药更为方便,牛角本身从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截为两段。连接这两段是一个獐子皮做成的像野鸡颈项一样的皮袋。倒出火药时,只要掐住了那长长的野鸡颈子一样的皮袋,前面那段牛角中,正好是击发一枪所需要的火药。火药如果太多,猎枪的枪膛就会炸开,伤了猎人自己。那截皮颈是一道开关,也是一个调节器,可以使枪膛里的火药有一些适量的调节。打大的猎物时,装药的手稍松一点,枪膛里会多一点火药来增加杀伤力;打一般的猎物,装药的手总是很紧的,即使这样,有时打一只野鸡,枪声响处,只见树上一蓬羽毛炸起,美丽的羽毛四处飘散,捡到手里的猎物的肉却叫铅弹都打飞了。
除了装填火药的牛角,猎枪旁边还有一只烟袋大小的皮袋,里面装着自己从砂石模子是铸出来的圆形铅弹。
这些东西,都跟猎枪一起悬挂在墙上。
老人从墙上取下猎枪,从牛角里倒出一些火药,摊在手里。那些火药本该是青蓝色的,像一粒粒的菜籽,现在都已经板结成团。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种火枪,在土司统治时的寓兵于民的时代,是土司武装的主要兵器;在土司制度寂灭之后,这些火枪又成了打猎的武器。就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寨子的农民一到秋天,还必须带上猎枪守在庄稼成熟的地头,与猴群,与熊,与野猪争夺一年的收成。而在今天,随着森林的消失,猎枪已经日渐成为一种装饰,一种越来越模糊的回忆了。
梭磨河流到热足这个地方,两岸花岗石骨架的大山,十分陡峭地向着河谷逼迫过来。
一株株的柏树,在岩石缝里深深扎下根子,居然苍翠地蔚然成林,像一个奇迹一般。
走出寨子,站在陡峭的高高河岸上,听到在逼仄的河床中,河水发出如雷的鸣响。很有劲道的河风升上来,让人有着可以凭借这股力道飞腾起来的感觉。但那仅仅只是一种感觉。而我的双脚仍然顺着河岸上的公路行走。
有了公路以后,那个老人在我离开他家时对我说,我们这个叫做热足的寨子已经不叫热足了。送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指给我那个被更多人叫做热足的地方。那里,横卧在湍急河流上的花岗石拱桥的桥头上,趴着几座汉式的瓦顶白墙的房子。
老人说:“那里才是他们现在的热足,好像我们这里什么都不是了一样。”
这略有不平的话有些含糊不清,但我听得懂他的意思。
其实,这也是时代大的变迁中一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变迁。那些建筑,是这个时代才有的地形标志,而且,因为坐落在公路边上,又处于那座重要的桥头而被看成热足这个地名的新的标志物。就在这寂静的山间,一个不为人知的弹丸之地,也有着一种重心的转移。在过去的时代,在孤独的行脚者奔走于驿道上的时代,人们说起热足时,肯定是指那些散落在零星庄稼地中的那群石头寨子;而现在,那些长途汽车司机和上面的乘客,说起这个地名时,想起的却是路边上那几幢毫无生气的瓦顶房子。
现在,我离开了寨子,走出庄稼地边的曲折小路,顺着公路向那几幢灰头土脸的房子走去。
不久,就看到了一面扑满了尘土的地名牌立在我面前。
我又一次想起了老人家颇有怨气的话,不禁独自笑了。
那几幢房子里有一幢毫无疑问是属于养护这条公路的道班。
还有几幢房子却已经被废弃了。废弃的房子周围辟出了一些小小的菜地。瘦弱的绿色里,挂着一些青色的番茄。房子的墙上还写着很祈使的句子。我们把这种句子叫做标语。而在藏语里头,没有一个这样对应的词,如果一定要硬生生地译过去,就只有咒语这个词义与此大致相当。我就曾经在一个村子里听一个村长对一个年轻人说:“你们这些会写汉字的年轻人,往墙上,往岩石上写一些咒语吧,乡里的干部来,看见了会高兴的。”
这些废弃的房子的墙上写的标语是:
“严禁打捞漂木!”
“保护国家财产,打击偷窃漂木行为!”
确确实实,有些漂木搁浅在岸上时,会失去踪迹,被人出卖给过往的长途汽车司机。更多的时候,是巨大的原木在河道里被撞得四分五裂,而沿岸很多地方因为森林的消失,寻找燃料巳经越来越困难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河道里这些已经没有使用价值的原木碎片就成了人们搜求的东西。背回家里,烧锅做饭。包括水运队自己,也是燃烧这种来自河里的燃料。每到洪水季节,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那些人口较多的镇子上,河岸两边就站满了男女老幼,打捞河里那些破碎的漂木。
虽然,每一个地方的河岸上,都用浓墨写满了这种标语。但很多镇子上,河里的木头碎片成了唯一的燃料。据说,一棵树在山上伐倒,赶进河里,漂流到四川盆地的打捞点时,剩下的部分可能只有四分之一。也有一种说法,用这种方式运送的木材,最后的利用率大概是三分之一的样子。看到这样估计出来的数字,我们有理由为嘉绒山水中那么多无谓消逝的森林恸声一哭!
关于郑重其事的文字游戏的例子有很多。
就在热足这个小小的地方,就不止一个。比如道班这个词,大家都知道是养护公路的养路工人的定居点。但在20世纪70年代中,突然有一天,道班前的牌子完全换掉了。“道班”变成了“工班”。比如,现在我的眼前,热足道班的门口就立着一块牌子:热足工班。所以做出这种改动,是领导着众多道班的机构有一天突发奇想,认为人们容易把“道”与“盗”联系起来。
于是,所有的牌子都换上了“某某工班”的字样,但是人们已经改不过口来。
还有眼前这个水运队的称呼,一直以来,任何一条漂流着木头的河上的人们都不是这么叫的。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个搞远程水上运输的船队的名字。在人们的口语中,一直把他们叫做流送队。他们的工人自己也是这么称呼。流送,对于他们是一个更形象,也更贴切的名字。但是,偏偏要在字面上固执地叫做水运队。
过于相信文字的魔力的时候,任何语言都可能成为巫师的咒语。
而今天,我站在热足桥头绝对不是要在这里思考语言问题,我是要在此选择我的行进路线。我在这座花岗石拱桥上徘徊。桥下,是丰水期的河水在奔涌,在咆哮。浊黄的水体上腾起一道道白色的雪浪。就在离桥不远的下游几百米处,另一条水量更为丰沛的足木足河从左岸的两道岩壁中间奔涌而出,与梭磨河水汇合到一起。两水相激,在高高花岗石岩岸下涌起巨浪,巨大的涛声滚雷一般在山涧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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