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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TJ市有引以为豪的“四大天”,也就是天津重型机器厂、天津拖拉机厂、天津机械厂和天津动力机厂。天重位于北郊马庄,生产重型矿山机械,是全市最大的工厂,有上万名职工,固定资产全市第一,不只在天津,搁在全国来说,那也是赫赫有名。
我在天重的青工宿舍养了一个多月伤,郊外的深秋似乎比市里更为荒凉萧索,树上只剩下枯枝败叶,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每天老三他二哥给我在食堂打饭打水,当时天重这种大厂,管理并不严格,所以我还是挺随便的。实在闲得难受了,就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天重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如果单用两条腿,几天几夜也走不过来,因为你会迷路,一座座厂房如同钢筋水泥的丛林,看上去大同小异,绕来绕去辨不清方向。厂区里布满铁道,竟然能跑火车,无论是往厂里送原料,还是向厂外运产品,没有火车可拖不动。我沿着铁道偷偷溜进一个车间,目睹了天车钳着巨大的钢锭,在水压机的重锤下,像揉面团一般翻过来掉过去地煅造,车间里奔涌着一片红彤彤的热浪。
隔三差五的宝杰和老三小石榴他们就来看我,我也一直在关注二黑三龙和蛮子的动态。我的伤势一天比一天见好,老三他二哥可以领我去他们厂的保健站换药,但拆药线是在河北医院,离天重倒是不远。随着伤势渐渐恢复,一个报复二黑的计划也在我脑子里逐步形成。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和透露,我遇上什么事也不愿意找人帮忙,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一帮一伙的弄不好反而把事办砸了。宝杰也问过我几次,我都以还没想好为由搪塞了过去。虽然细节还有待完善,但是报复二黑的计划框架已经在我脑海中形成,只等伤势痊愈后去一步一步地实施!我心中暗想:“二黑,你不是九中门口的一号人物吗,你惹谁不行,非得来惹我?蛮子栽你都不算什么,他毕竟是老一伐儿的,论玩意儿论道行论实力论威望你望尘莫及,所以你让蛮子栽了也不算抬不起头,你等我回去的,等我这无名小辈老实孩子出手把你栽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在城里呆,一次管够,直接把你摁到泥儿里,再想抬头,你得先瞧瞧我的脸色好不好看!”
想不到一个多月的疗伤生活,还有个意外之交,就是在老三他二哥同宿舍住的小谢。二哥的宿舍里有两组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共四个床位,但二哥眼高,谁也看不上,分进来一个轰走一个,最后唯独留下了小谢。因为小谢人很实在,老实巴交,少言寡语,自打他住进来,早晚两次扫地收拾屋子,暖壶里开水总是满的,二哥绝不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真是不好意思再把小谢撵走。这个小谢是河北昌黎人,顶替他父亲进了天重,在车间里干维修保全,主要就是保证所有设备正常运转。在那个还有铁饭碗的年代,能够进天重当工人,甭管你是从哪来的,只要手艺好,活干得漂亮,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必定会被高看一眼,找对象都容易。小谢的师父是个八级钳工,在技术上已臻化境,是车间里神仙一把抓式的人物,格外受人尊敬。进厂没几年,小谢就跟着师父学会了一手的车钳铣刨技术,而且手艺精湛,手特别巧,做什么像什么,师父也夸他是块好钢,天生是干这个的材料。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小谢把下铺让给我,他睡在我上铺,也和我混熟了,关系很铁。他比我年长几岁,说一口曲了拐弯儿的昌黎话,乍一听让人想乐。在我快要离开天重时,我跟他商量着,想让他给我做把火枪。但要做火枪可不容易,枪管必须得是无缝钢管,那时这无缝钢管是稀罕物件,不大好找,就暂时把这事儿撂下了。小谢说:“我尽量给你找着,等有了无缝钢管我再给你做。”但小谢也没辜负我,一天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神神秘秘地进了屋,穿个破劳保棉袄,掩着怀,一脸坏笑地对我说:“你猜我给你弄了个什么回来?”我问他:“什么东西?你还能把民兵连的高射机枪给我弄来是吗?”小谢说:“去!我哪有那道行,你看这是什么?”说完把怀一敞,掏出一把刚刚锻造好的匕首坯子,虽然还没抛光没打磨,但那造型真心不错,有个尺把长,双面带刃,两道血槽,活儿做得漂亮!我赶紧把门关上,细细地端详这把刀,从心里喜欢。小谢说:“我还得拿走,你先看看长短宽窄形状合不合适,要是行的话,我立刻给你抛光精加工一下,再把刀柄给你按上。另外我把话说到前头,我不管开刃,要开刃自己开去,你可记着啊,你用它干出了什么大事儿也不能把我供出去,我这可是冒了老大风险给你做的。”我说:“我一出这厂门就根本不认识你了,你尽管放心,赶紧给我弄好了吧。”小谢一脸满意的笑容,上车间给我装刀柄去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我的伤全好了,精神头又回来啦,这就叫“养精蓄锐,以利再战”。我这心里都长草了,已经联系完宝杰他们,他们都知道我今天回城里,一会儿就来接我。不到下午六点,天已经快黑了,小谢和二老虎端着晚饭回到宿舍。一进门,小谢冲我挤了挤眼,我心领神会,小谢应该是不想让二哥知道他给我做了一把刀,所以一个字也没提。二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瓶蚌埠白酒,又把从食堂买的几个菜摆上桌子,我们仨这就要开喝。刚刚一口酒下肚,我正要致辞,好好谢谢这哥儿俩一个多月来对我的照顾,大门忽然一开,呼啦啦从门外闯进一哨人马,我等一见,大吃一惊!
你道来者何人?原来是天重的保卫科干部一行五人。就在当天下午,小谢给我做刀的时候,被一个青工发现了,这小子把小报告打到了车间办公室。车间主任不敢擅自处置,又上报了保卫科,这不就来了这么几个人,是来调查小谢的。为首的一位细高挑,一身灰色中山装,扣子系到脖梗儿,外面披着一件军大衣,双手插着裤子口袋,耀武扬威一脸的阴沉相,一见这屋里有生人,就问我:“你是谁,哪个车间的?”没等我回答,二哥已经把话接过来了:“这是我弟,给我送东西来了。”保卫科的头头儿一看我还是小孩样呢,就没再追问,他的注意力全在小谢身上,扭头问小谢:“你今天在车间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儿?”小谢两手一摊:“没干什么呀,怎么了?”保卫科的头头儿盯着小谢:“甭跟我装傻充愣,你要是在这儿不说,那就跟我上保卫科说去,你自己干了什么还用我给你提醒吗?我实话告诉你,早有人举报你了,你现在主动点儿,老老实实坦白,这件事还不大,我们过来无非走走形式,有人检举我也不得不管,否则真出了什么事,我可兜不住!”我心里明白,这是我给小谢惹的麻烦,小谢老实孩子可能经不起他们这把连懵带吓唬,我寻思着整出点别的事情来,转移保卫科这几个人的注意力,这样小谢才有机会把他的匕首处理掉了。想到这儿,我假装酒劲儿上头,要和他们厮打。这时二哥却说话了:“是谁说的,都说什么了?那些个臭狗食们总是欺负小谢,看人家小谢是外地来的,有事没事老拿人垫牙玩,到底谁说的,你们把这人找出来,咱当面对质!别你妈看人老实就逮着蛤蟆捏出尿来!”那个干部说:“有人检举他在车间做了一把匕首,这可是大事,我们能不管吗?小谢,咱也甭费话了,你把那匕首交出来,我拿走,回去有个交代,咱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要是不交出来,那我可没办法给你留脸了,你自己看着办!”
话咱先撂在这,我得先说说老三的二哥二老虎。二老虎大名叫张远,天生一脸虎相,真得说是虎头虎脑,虎胳膊虎腿,虎背熊腰,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办事也利索,那真是沙窝儿的萝卜——嘎巴脆,绝不拖泥带水。二哥当年在城里玩儿闹中提提讲讲,没人敢跟他叫板、驳他面子,虽说叠锅收手比较早,但心中仍然留恋打打杀杀的玩儿闹岁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平时说话喜欢拍老腔、充大辈儿,满嘴江湖义气,交朋好友讲究外面儿,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以理服人,没偏没向。他在天重也是有名有号,上上下下都对他敬重有加,保卫科的人也知道他是难剃的头,别看他不掺合事儿,从不惹是生非,但他要想管什么事,往下一耷拉脸儿,任谁也得含糊,可着这么大的厂子,哪个敢不买他二老虎的账?二哥二老虎经的事儿多,经验丰富,知道此时得给保卫科这帮人下个台阶才行,扭身从床下拿出一把小刀,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喊道:“不就这把刀吗,没人家小谢的事儿,我让他打的,你挨个宿舍问问去,哪个宿舍没有这些吃饭的家伙,这不就是切个火腿、切个萝卜用的吗?”我暗挑大拇指:“二哥你也太机智了,一柄刨膛破腹的匕首,到二哥你这儿愣变成了一把做饭削萝卜的切菜刀了,真不愧老耍儿啊,要什么有什么!”
二哥这“狸猫换太子”的大招变得漂亮!既给小谢解了围,又给保卫科的下了台阶,他却还不依不饶:“噢,别的宿舍你们不敢管,就在我们宿舍抖机灵是吗,这是欺负我们老实是吗,瞧你们一个个的这把阶级斗争的脸儿,跟犯了多大的事儿似的,今天你们要不给我说出个道道儿来,我明天就找厂办,我倒要问问,在宿舍用厂里的下脚料打把切菜刀犯王法吗?还是说我们占了公家多大便宜?”我这时也跟着假戏真做,抱着二哥的腰,一嘴哭腔地喊道:“二哥!你别这样,咱妈在我出来时还让我给你带话呐,不让你在厂里发脾气跟别人打架,你要再这样我回去告咱妈,让咱爸修理你,伯伯们你们快走吧,我二哥一犯混,连我大哥都不敢惹他!”厂里这几位,一看我这小不点儿直要哭,也就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领头的那个细高挑连忙解释:“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你们车间找我,给我打电话说小谢打了一把刀,我以为是什么凶器呢,早拿出来哪还有这么多事,小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一把切菜刀你说你至于偷偷摸摸的吗?大大方方做你的呗,这不好么眼儿的吗?那个老二,你用得着发那么大脾气吗?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如果有人报告我们不管不问,那不成了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吗?你以后别一有什么事儿就往前冲行吗?改改你这脾气,咱这话哪儿说哪儿了啊,这把刀我还得没收,我回去也得交差不是吗,你们接着吃饭吧。呦,这还喝上了是吗?喝完别酒乱啊,小不点儿你不能在厂里过夜啊,吃完喝完马上回家。行了,就这么着吧,我们先走。”说完了也不等二哥回话,带上他的人径直下楼去了。
打发走这些人,我们仨稳了稳神儿,又坐在桌子前,把酒一端,干了一杯。二哥拿眼死死盯着小谢,也不说话,那眼神儿特别阴森。我不敢言语了,小谢让二哥盯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夹菜吃,低着头问二哥:“怎么了?”二哥点了一根烟,狠嘬一口说:“小谢,我兄弟的朋友在咱这养伤,他怎么伤的你也知道,他这货从咱这出去,肯定还得凿补他那个对头去,你给他做了什么东西你甭告诉我,我是一没听说二没看见,可你自己想好了,他们这帮小不点儿都小,心气儿正高,都想在外边成名立腕,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遇上事儿没深没浅,捅多大娄子都有可能。厂里这帮人咱就这么打发过去了,这件事告一段落,一会他就走了,出了这厂门,他再有什么事儿跟我也没任何关系,我该做的我全做了,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掂量好了!”小谢一看二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就要从后面掏出那把刀。二哥立马把他的手摁住了:“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咱喝酒吧!”
一口酒下肚,二哥回过头来又拿眼盯着我,我倒没像小谢那样低头,我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我不看他。二哥一口烟吐到我脸上:“你个小毛孩子,你这是要上道儿是吗?跟你接触这个把月,我觉得你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就冲你伤的这么重不喊不闹不皱眉头,你倒有把骨头,但我作为老三他哥也就是你哥,我得给你几句垫垫底,在外面混,时间越长你就越有心得,你这才刚吃这么点儿亏,你想好喽,以后你还得有吃大亏的时候,有那么一句话你听说过吗——玩儿闹玩儿闹,早晚劳教,大洼向你招手,板桥向你微笑!”我知道二哥这话的意思,大洼指团泊洼农场,板桥指板桥农场,二者皆为劳改农场,玩儿闹没有回头路,不折进去不算完。二哥接着说:“玩儿闹玩的是什么?是人缘,是气势,是底蕴,这得在血雨腥风中修行去,你以后经的事儿多了,才会一点一点有那种气质了。”此时我想起了西关街蛮子,二哥说的不就是蛮子那种气质吗,一鸟入林百鸟压声的气质!二哥又说:“看你现在这意思,你就是有挺机关枪,也镇不住别人,你信吗?你端着机枪出去,人家会问你哪来的这小毛孩子,拿把玩具枪满街吓唬人是吗,这机枪在你手里等同于烧火棍子。”我听到这儿,又想起了二黑,不是我得便宜卖乖,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当时为什么拿着军刺不敢捅我。二哥又往下说:“气质对一个想在外面站脚的主儿来说很重要,但那也是岁月堆积起来的,不是装出来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得自己培养自己,别当个傻打傻冲的主儿,流一滴血要有一瓶血的回报,要论起来这话就长了,今天我也不多说了,你记住我的话,以后慢慢品去吧。”咱有什么说什么,二哥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益匪浅,这也算是对我开蒙的教诲!
由于保卫科的人一搅和,我们的散伙酒刚刚摆上还没怎么喝呢,宝杰就领着几个弟兄到了。除了宝杰以外,小石榴、亮子、国栋、小义子,一共五位,他们今天一起来接我。宝杰一进门,立刻用他那永远也改不了的毛病咋咋呼呼地嚷嚷道:“一进楼道就闻见酒味儿了,我一猜就是你们这屋摆上了,别喝了,别喝了,李斌和老三在四海居等咱呢,赶紧收拾收拾走吧,上那儿喝去!”二哥拿白眼球瞟了一眼宝杰说:“你们先稳当住了,别去哪儿都跟打狼似的,还有宝杰你这咋咋呼呼的毛病能改改吗?哪儿有你哪儿闹腾!”宝杰让二哥说得不好意思了,他说:“我这不着急吗,你们家老三让我赶紧把他接走,我们小哥儿几个聚聚,也给他接接风,要不二哥你也一块儿去吧。”宝杰满脸堆笑说着好话,二哥却一摇头:“我不去了,你们都是小孩,我和你们聊不到一块儿去,不凑那热闹!”二哥又看看我说:“我看你拾掇得差不多了,你妈心里长草了吧?你可记住了我说的话,回去稳住了,想出头先看看林子里都是什么鸟儿再说!”我低头说:“二哥你放心,我记着呢。”二哥又回头对小谢说道:“小谢!你替我送送他们。”厚厚道道的小谢二话没说,弯腰抱上我堆在地上的东西往楼下走。我赶紧和二哥告别,二哥最后对我嘱咐了一句:“以后你要和李斌他们一起混了,有什么事多和老三商量,他心眼儿比你们都多,脑子转得快,遇到麻烦他能帮你出出主意。”我说:“行!二哥,你就甭管了,有什么话让我捎回去吗?”二哥说:“走你的吧,记着伤口别抻着,该你妈吃药就吃药。”
告别二哥,我们一行人下了楼。我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一条郁金香、一条新港香烟,回手递给小谢,他和我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满脸通红地收下了,然后把我带到一边,从后腰里掏出了那把刀递到我手上。我一看,这货手太巧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找食堂要来一根枣木擀面杖,又下料又抛光,镶上了刀柄,又不知从哪儿弄了块铁皮,焊了一把刀鞘,这活儿做得巧夺天工严丝合缝。可能二哥的话还是对小谢这老实孩子起了一定的作用,我分明看到他递给我这把刀时眼里有一丝顾虑。我对他一笑说:“小谢,难得你对我这一个多月的照顾,这把刀我放在家里留个念想,你放心,我绝不会开刃,你这不是刀,你这是工艺品啊,太漂亮了,那什么,我在你更衣柜里给你留了一件军棉袄一件军褂,咱俩体型差不多,你绝对能穿,都是新的没上过身,留着你歇班搞对象或者回老家穿,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随时联系我,二哥那儿有我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再过来找你玩!”
我绝对说到做到了,小谢给我的这把刀,现在依旧在我手里,放在我随时能够得到的地方。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把刀依旧漂亮如新,一点儿不比现在的藏刀英吉沙刀蒙古刀逊色,而我也一直信守着对小谢的承诺,刀在我手一次血腥都没尝过,只是一直默默地陪我至今,偶尔没事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让这刀的寒光带着我回忆起那一段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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