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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核桃珠贝及鱼化石（第2页）

喜爱水晶的素质；

观念在心里孕育；

结成了粒粒珍珠；

贝壳是没有生命的，活着的珠贝还在远方——在海的深处，在波山浪谷间。珠贝的生命是那么小，却又那么珍贵。它宁愿隐藏着，无声无响，只是自强不息，千磨百砺，万劫不却。它需要的甚少，它付出的甚多……

艾青是不吃糖，也不吃水果的。这并不是做作，而是习惯。至于要问这种习惯从何而来，那就一言难尽了。他曾经说过：我是吃苦长大的。他从小“命”不好，出生时难产，算命的又说他“克父母”。在法国，家里不愿给他经济上的支持，便一边学习，一边在一家工艺美术小厂做工。他在《艾青诗选》的自序中写道：总之，我在巴黎度过了精神上的自由、物质上贫困的三年。回国后，他参加了“左翼美术家联盟”，一九三二年七月被国民党抓进监牢，一九三五年十月出狱。“艾青”这个笔名是在监狱中取的。《大堰河——我的褓姆》这首诗也是在监狱里写的。这是他早期诗作中最响亮也是最深沉的一支歌。他是多么坦率、真诚并且情深谊长：

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象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他是既解剖别人，也解剖自己的。而且，解剖别人，解剖社会，有时还往往要从解剖自己开始。喜欢听别人说好话，自己喜欢说自己的好活，这大概是我们及我们的周围的一般人的共同特点。艾青却不是的，他公开宣称“我是地主的儿子”，正因为他认识了这一点，他才能成为自己阶级的叛逆者，并且在监狱里宣告：“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我不知道在监狱里写的诗，同在装饰着各种花草的台灯下写的诗，究竟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感到：艾青是带着大堰河的朴实与泥土气息走上人生长途的。他向往着太阳，追求着光明，也时常被黑暗禁锢、压迫。但，这一切并不能阻碍他终于投身到人民革命事业的汪洋大海中。在这样的大海里，也有风浪，也有海啸，也有专门欺凌弱者、善者的恶霸如鲸之类。但，他忍受着，抗争着，积蓄着，期待着——象珠贝一样。

五

“真正的爱，在大众”，这是鲁迅先生的话。艾青与鲁迅只见过一面，那是鲁迅先生去看了一次他们的画展。这在先生的日记里有记载，艾青同志在他的诗选《自序》中是这样写的：“鲁迅自己也来参观，签了一个很小的名。看完之后捐了五元——会场要出租钱。我把收条给他，他悄悄一揉就扔掉了。”

艾青是十分敬重鲁迅的，鲁迅对艾青的影响也是较大的。因为都是投身于革命，并且都是从生活的底层中走来。又都同在一个“左翼”的阵营里，所以凡是鲁迅发表文章的报刊艾青才投稿。鲁迅毕生呼叫着：“我们应当选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在当时，艾青也可算是个新的战士了——他刚刚开始美术和文学的创作活动。近半个世纪过去了，他是在实践着先生的这句话的——他爱青年人。他总是鼓励那些勤奋而努力写作的青年朋友们写好些、多写些，并且为他们所取得的每一点成绩和进步由衷地高兴。老年人可能会有的妒忌在他身上是一点影子也找不见的，他跟青年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跟青年人一样，或者说在他的胸膛里，跳跃着的是一颗年轻的心！

在访问团里，大家都写诗，但经历、水平、长短又各各不一。艾青对每一个人的作品都只是说真话，因而他就博得了访问团里每一个同志的敬重和爱戴。何止是访问团？有时，即便是偶然的相识，他也是念念不忘的。

在海南岛，一个路遇的海军女战士托我送给艾青同志一个很大、很漂亮的虎皮斑纹贝。艾青同志事后几次提及，并且告诉我，他一直想写一首诗，没有成功，扔掉了。

在上海，有几个青年诗友知道艾青同志已从广州到沪，很想见见他，向他请教些关于诗歌创作方面的同题。于是，诗友们商量一下，想把这个活动安排得活泼、自由一些，而且还要表示一点地主之谊。于是，便决定在“红房子”西餐馆请艾青同志吃一顿便饭，席间正好畅谈。商定以后，大家都很高兴，但也总有点担心：他那么忙，能不能来呢？更何况我们又都是一群无名小卒。我先去和高瑛同志商量，高瑛很爽快地答应转告艾青同志。不一会告诉我：艾青同意了。这一天是艾青随访问团到上海的最后一天，下午便要离沪返京了。艾青同志进餐馆的时候，朋友们都在等候，他一边一一握手，一边高兴地说：那么多青年人！入席后，边吃边谈，诗友们纷纷为艾青祝酒，祝他身体好，为人民写出更多的好诗。虽然有高瑛不时丢眼色示意他少喝，他还是和我们碰了好几次杯，并且也回敬大家，祝青年朋友们写得更多更好！那一天席上的菜不算太少，所以我在吃炸牛排时，马马虎虎啃几下就扔到一边了。艾青同志却提醒我：这上边还有好多肉。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他在吃完饭时，菜碟子里连一点汤或菜也没有剩下——用匙子刮了好几次的。在这样的时候，他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则往往是农民的质朴，是大堰河留给他的泥土味儿。

六

据说，写诗是要受年龄限制的。岁数大了，精力差了，思想也不太活跃了，于是免不了要走到“江郎才尽”的地步。但，这也不是坏事——有更多的人正是年轻时代，大可以纵横驰骋的。诗的长河也就这样后浪推前浪地行进着，然而，读过艾青近年来作品的人，无不惊讶地看见：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依旧象青春年华时那样快步地登攀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自从复出以来，他已经发表了不少的诗，其中有些篇章已经象《大堰河——我的褓姆》一样脍炙人口了。

他是多产的，他的写作又是艰难而严肃的。他绝不轻易给别人稿件。他从不以自己的名望来代替自己的劳动和诗篇。与其说他的诗是喷泻出来的，倒还不如说是磨练出来的，而且是磨了又磨，练了再练！

我在海南岛时就向他要过诗，他说：我写了象样一点的一定给你。时隔一个月，去索稿，他说还没有。时隔两个月，他依旧说没有。夏天他访问西德回来，又去“逼债”，他才说有是有几首诗，还不象样，要改。说完，他给我们念了一首写柏林墙的诗，并且讲了在西德一个集会上朗诵这首诗的情景。但，他仍然不让拿走。并且告诉我，他有时改诗改得原稿上几乎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我看过他的少数几篇诗稿，的确是这样的。又是几天后，他把写西德的诗辑成一组，用很粗的钢笔写下了几个很大的字：莱茵河流过的地方。这是艾青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组诗，我拿走时，他还说了一句玩笑话：“我把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你了！”

这一组诗中有一首题为《特里尔导游人》。他不止一次地讲起这个异国的姑娘——熟悉自己的工作，热情地对待异国的客人，有一对美丽的眼睛，戴着一顶蓝色呢制服帽。艾青就在这个导游人身边，还悄悄地在笔记本上画了她的速写，并且给我看了，现在他还留着。

组诗发表之前，他去哈尔滨了。临时决定要改动一个字，他在行前专门交待给女儿，给编辑部打了电话。

他在哈尔滨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夏天。他是一个既不掩饰忧虑，也不掩饰高兴的人。他送给我哈尔滨之行留念的东西是一张书签。书签的正面印有艾青穿西装的头像，并有“艾青诗作朗诵会”字样，背面是节目单。朗诵的第一首诗便是《大堰河——我的褓姆》。高瑛告诉我，开朗诵会的那个晚上，适逢下雨，但热情的听众依旧济济一堂。这使艾青很兴奋，也很感动。

他对诗的要求是八个字：朴素，单纯，集中，明朗。他从来不以一个先辈的身份来告诫我们，应该怎样写诗。更多的时候，是他含笑着听我们的高谈阔论。偶尔也插话，他说过，诗要说真话，他还说过，要有自己的鲜明特点。

我去过艾青家里不少次，而且大多是晚上。使我惊异的是几乎每一次去都是高朋满座，从而也没有一次看见他正在执笔写作的。他的住房比他的诗还要朴素许多——一间狭长的不到十五个平方米的卧室，除了一床一桌两个沙发外，就是一个书柜。按照北京的说法，他住的胡同是个大杂院，他是住在大杂院里的一个同样杂的小院里，住宅的外屋是他最小的儿子丹丹的卧室，同时又兼作客厅和朋友来时用膳的地方。四合院年久失修，路是高低不平的，从住室出来，走到大门口还要经过一段窄道，一到晚上则是黑古隆冬了。我第一次在晚上去看他，便想起了“一脚高一脚低，高似狼山低似海”的话。客人第一次来访，他是必定要送出大门外的，又因为熟悉地形，便嘱咐大家小心，并且还要拉着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手，怕我们摔倒了。

花天酒地的生活是不会产生诗意和灵感的。高楼深院也会挡住清新的空气和阳光、人民的呼声及愿望。同样的道理，居住在这样一个大杂院的艾青，却写了一首又一首为人们称道的好诗——他始终和我们的艰苦劳动的人民一样，艰苦创作着。晚上，当他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时，连这个大杂院也已经变得安静了。不管多晚，他照例要送客。客人不让送，他就说：“我也要散散步嘛！”从烟雾缭绕的屋里出来，马路上行人已经十分稀少了。当行人更加稀少的时候——那是凌晨三点左右，他便起床开始了写作，一般都要写上四、五个小时一一他的很多好诗就是这样伴着黎明的朝晖、晨露，及带着凉意的清新的晨风诞生的。然后到户外散散步，活动活动，回来再打一会儿瞌睡。早晨八、九点钟开始，又是来去不断的脚步声在他窗前经过。天天如此，实在是难想象怎么招架的。在去的人而言，有很多是第一次，有的专程索稿，有的匆匆路过北京见一面后便又作天涯之别，自然是无可非议的。艾青还说编辑手里都是拿着“鞭子”的。更使我惊异的，是每次去看他，他的精神都很好。

除了来访以外，更多的是信件。他总是高兴地说起索稿者的种种聪明和理由：因为是家乡的人，家乡的刊物你总要支持吧？因为是刚刚办的小刊物，老前辈总要支持吧？因为你在北大荒待过，北大荒的刊物你总要写一点吧？等等，等等。有一次，他把我带到外屋，指着长方桌上摊开的、一长溜信件和稿件说：“我这里也是个编辑部呐——”他在说这一些的时候，并不是出于烦恼和讨厌，而是出于热爱和向往。他努力做他能做的一切，而从不甘心寂寞，从来不曾偷懒过——那怕是在新疆扫厕所，他也总是用力气把厕所扫得干干净净。那一段漫长而辛酸的经历，他很少谈起，但有一件事情是特别深刻地留在他脑海中的——每当连队读文件对，总会有一个厉害的声音传来：“艾青出去！”他提起板凳，不慌不忙的出去了。他在说起这一件往事时，更多的不是愤慨而是讥讽：“我不想听那一套陈词烂调，出去更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听他说过后，每每想起，便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作响：艾青出去！仿佛还有画面闪过……我愿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要回来，我愿这蛮横的吼叫再也不要凌辱现在和将来的诗人！

七

“他自己就象一块鱼化石”——一个青年朋友在谈到艾青时发了这样的感慨。我的心动了一下——深以为然。以后，每每谈艾青的时候，便有一块鱼化石在眼前浮来浮去。没有生命的化石为什么如此地打动一个个有生命的人的心呢？我想了很多。我忽然想起，被埋投的事情在人世间是常有的：好端端的绿色的树木被埋没了，这自然是很可惜的，但多少年以后（也许是几万年，也许是几十万年），却成了煤炭——能发出更多的光和热。如果碰上地震，或者是火山爆发，连村庄和城镇也会被埋没，但，后代人挖掘出来，却是一个颇为壮观的博物馆，能供人游览。何止如此？就连现在挖出来的战国时的一块铁矛、一个兵马俑都要当作文物珍藏着的。可见，被埋没并不全是坏事，有时还能变成好事。而威风凛凛的埋没者倒是很快就被历史遗忘。被埋没的，却是作为历史的见证，从埋没之日起一直存在着，并且期待重见天日的时刻。对于人的埋没似乎也是这样，然而细想之下，也有不尽相同的——人生只有百年，埋没太久了，那就是毁灭！所以，我们用鱼化石比作艾青，也不过是比喻而已。二十多年的时间，对于矿石和宇宙来说是太短了，可是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却已经是够漫长的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多年？

他一直在惦念着曾经帮助过他、爱护过他的人。而不管他是伟人还是将军，或者是一个普通的街坊。

这使我想起了在《诗刊》召开的诗歌座谈会期间的一个夜晚。那一天，王震同志要看看我们这些写诗的人，接见的地点是在政协礼堂内。我们在楼上坐好不多一会儿，王震同志来了，他边走边在人群中搜索，并且大声说：“艾青同志！”艾青站了起来，但，没有说一句话。

在十月的一个夜晚，时近中秋，月朗星稀，天空也格外明亮。就在艾青同志的住室里，艾青又一次说到了这位将军。那时是他刚成为右派不久，将军亲切地接见了他，说：“艾青，我又爱你又恨你！我知道你是不反对社会主义的，你是拥护毛主席的！”然后，将军建议他到东北去，到大森林中去。将军那时候在负责农垦工作，他对革命和未来是多么地富有理想呵！他讲述着关于在东北进行大规模农垦的宏伟设想，他力图要把艾青从一种能使人窒息的气氛中解放出来，离开这吵吵嚷嚷、叫人不得安宁的城市，到一种新的生活中去，到虽然是荒凉，却又是生机勃勃的森林和草木中间去，到艰苦的劳动与开发者之间，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到人民群众中去。后来，艾青便在一个林场当了名副场长。他和工人一起去伐过木，他和工人一起制订了一张规划的草图，他还为这个刚刚新生的林场捐献了五千元人民币。说到钱，艾青是并不看重的。从进城开始，到做右派，他一直没有要过国家一分钱的工资——靠起早摸黑换来的一点稿费过日子。当了右派后，他依旧不要工资，直到一九六三年。那时，他已经在新疆了，稿费所剩无几，才开始拿工资。拿工资时又因为他的爱人高瑛错报级别，而一直少拿一级，直到改正右派、恢复原工资级别为止。有的时候人阔了越想阔，于是越阔越“抠门”的事也是有的。即使是共过患难，而“苟富贵，毋相忘”，也是谈何容易！？

艾青是念念不忘这种岁月的——在他重见天日，诗名重新显赫的时候，他对于那些抄过他家、斗争过他的天真的年轻人一点也不记仇。相反，用各种方式对他表示了同情的那些个上海知识青年，却是他时常提起，时常想到的。

在今年年初诗歌座谈会的发言中，他还很动感情地说到，他的户口还在新疆，北京的副食品供应是一样也得不到的。可是，每个月总有相识和不相识的街坊为他送来买肉的购货本。

有时，他的回忆是很远的。有一个晚上，他谈到了延安，谈到了在毛主席的窑洞里，和主席谈文艺问题的一些感受。那时候窑洞大门是敞开的，党和人民是真正地心贴着心的。每次主席请艾青去时，总是促膝而谈，很随便。有一次，信上还说：“因河水大故派马来接”。那一个晚上出乎寻常的安静——除了和我同去的一个来自南国的诗人，一个来自北方的诗人外，没有人打扰过我们。艾青的精神也好，说得也多。当我一边听，一边思索时，脑海中不时闪过了这样的画面：朱总司令在带头开荒，周总理满面笑容地纺线线，毛主席和秧歌队的演员们在一起……赶毛驴的老汉可以任意经过杨家岭，天真的小八路，看着毛主席在手心上教他们认字……我们的党，我们的革命有着多么优良的传统呵！回忆往事，面对现实，我们都是百感交集的——继承和发扬这些传统，我们的前途就光明，我们决不能离开人民，我们应该知道人民吃些什么，住房有多大，应该知道他们的忧虑和愿望……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这是很古老的教训了。但很古老的教训却被一个很新的事例又一次证实了，不可一世的“四人帮”垮台了！残害人民的人终于被人民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人民是不可战胜的！艾青是这样写入民的：

我永远歌颂光明；

光明是属于人民的；

未来是属于人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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