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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对二姐姐说:
“姑娘姑娘真不丑,一嫁嫁个吹鼓手。吃冷饭,喝冷酒,坐人家大门口!”(2)
二姐也啐了她一口。
两个姐姐容不得小凤如此放肆,就一齐反唇相讥:
“敲锣卖糖,各干各行!”
小妹妹不干了,用拳头捶两个姐姐:
“卖糖怎么啦!卖糖怎么啦!”
秦老吉正在外面拌馅儿,听见女儿打闹,就厉声训斥道:
“靠本事吃饭,比谁也不低。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谁也不许笑话谁!”
三姊妹听了,都吐了舌头。
姐儿仨同一天出门子,都是腊月二十三。一顶花轿接连送了三个人。时辰倒是错开了。头一个是小凤,日落酉时。第二个是大凤,戌时。最后才是二凤。因为大福子要吹唢呐送小姨子,又要吹唢呐送大姨子。轮到他拜堂时已是亥时。给他吹唢呐的是他的爸爸时福海。时福海吹了一气,又坐到喜堂去受礼。
三天回门。三个姑爷,三个女儿都到了。秦老吉办了一桌酒,除了鸡鸭鱼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鲜馅的绉纱馄饨,让姑爷尝尝他的手艺。鲜美清香,自不必说。
三个女儿的婆家,都住得不远,两三步就能回来看看父亲。炊煮扫除,浆洗缝补,一如往日。有点小灾小病,头疼脑热,三个女儿抢着来伺候,比没出门时还殷勤。秦老吉心满意足,毫无遗憾。他只是有点发愁:他一朝撒手,谁来传下他的这副馄饨担子呢?
笃——笃笃,秦老吉还是挑着担子卖馄饨。
真格的,谁来继承他的这副古典的,南宋时期的,楠木的馄饨担子呢?
邂逅
船开了一会儿,大家坐定下来。理理包箧,接起刚才中断的思绪,回味正在进行中的事务已过的一段的若干细节,想一想下一步骤可能发生的情形;没有目的地擒纵一些飘忽意象;漫然看着窗外江水;接过茶房递上来的手巾擦脸;掀开壶盖给茶房沏茶;口袋里摸出一张什么字条,看一看,又搁了回去;抽烟;打盹;看报;尝味着透入脏腑的机器的浑沉的震颤,——震得身体里的水起了波纹,一小圈,一小圈;暗数着身下靠背椅的一根一根木条;什么也不干,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近乎是虚设的“在”那里;观察,感觉,思索着这些,……各种生活式样摆设在船舱座椅上,展放出来;若真实,又若空幻,各自为政,没有章法,然而为一种什么东西范围概括起来,赋之以相同的一点颜色。——那也许是“生活”本身。在现在,即是“过江”,大家同在一条“船”上。
在分割了的空间之中,在相忘于江湖的漠然之中,他被发现了,像从一棵树下过,忽然而发现了这里有一棵树。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他一定是刚刚进来。虽没有人注视着舱门如何进来了一个人,然而全舱都已经意识到他,在他由动至静,迈步之间有停止之意而终于果然站立下来的时候,他的进来完全成了一个事实。像接到了一个通知似的,你向他看。
你觉得若有所见了。
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匐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么事情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闪来了清晨。
常常也是一涉即过,清新的后面是沉滞,像一缕风。
他停立在两个舱门之间的过道当中,正好是大家都放弃而又为大家所共有的一个自由地带。——他为什么不坐,有的是空座位。——他不准备坐,没有坐的意思,他没有从这边到那边看一看,他不是在挑选哪一张椅子比较舒服。他好像有所等待的样子。——动人的是他的等待吗?
他脉脉地站在那里。在等待中总是有一种孤危无助的神情的,然而他不放纵自己的情绪,不强迫人怜恤注意他。他意态悠远,肤体清和,目色沉静,不纷乱,没有一点焦躁不安,没有忍耐。——你疑心他也许并不等待着什么,只是他的神情总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而已。
他整洁,漂亮,颀长,而且非常的文雅,身体的态度,可欣可感,都好极了。难得的,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是个瞎子,——他来卖唱,——他是等着这个女孩子进来,那是他女儿,他等待着茶房沏了茶打了手巾出去,(茶房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略为往后退了退,让他过去,)等着人定,等着一个适当的机会开口。
她本来在哪里的?是等在舱门外头?她也进来得正是时候,像她父亲一样,没有人说得出她怎么进来的,而她已经在那里了,毫不突兀,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刚刚在点儿上。他们永远找得到那个千载一时的成熟的机缘,一点不费力。他已经又在许多纷纭褶曲的心绪的空隙间插进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一句简单的开场白,唱下去了。没有跳踉呼喝,振足拍手,没有给任何旅客一点惊动,一点刺激,仿佛一切都预先安排,这支曲子本然的已经伏在那里,应当有的,而且简直不可或缺,不是改变,是完成;不是反,是正;不是二,是一。……
一切有点出乎意外。
我高兴我已经十年不经过这一带,十年没有坐这种过江的渡轮了,我才不认识他。如果我已经知道他,情形会不会不同?一切令我欣慰的印象会不存在?——也不,总有个第一次的。在我设想他是一种什么人的时候我没有想出,没有想到他是卖唱的。他的职业特征并不明显,不是一眼可见,也许我全心倾注在他的另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或不全是生成于他的职业,我还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来判断,甚至设想他是何以为生的?如果我起初就发现——为什么刚才没有,一直到他举出来轻轻拍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手里有一副檀板呢?
从前这一带轮船上两个卖唱的,一个鸦片鬼,瘦极了,嗓子哑得简直发不出声音,咤咤的如敲破竹子;一个女人,又黑又肥,满脸麻子。——他样子不像是卖唱的?其实要说,也像,——卖唱的样子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不满身是那种气味。腐烂了的果子气味才更强烈,他还完完整整,好好的。他样子真是好极了。这是他女儿,没有问题。
他唱的什么?
有一回,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大极了,河封住了,船没法子开,我因事须赶回家去,只有起早走,过湖,湖都冻得实实的,船没法子过去,冰面上倒能走。大风中结了几个伴在茫茫一片冰上走,心里感动极了,抽一支烟划一支洋火好费事!一个人划洋火成了全队人的事情。……(我掏了一支烟抽,)远远看见那只轮船冻在湖边,一点活意都没有,被遗弃在那儿,红的,黑的,都是可怜的颜色。我们坐过它很多次,天不这么冷,现在我们就要坐它的。忽然想起那两个卖唱的。他们在哪里了呢,雪下了这么多天了。沿河堤有许多小客栈,本来没有什么人知道的,你想不到有那么多,都有了生意了,近年下,起早走路的客人多,都有事。他们大概可以一站一站地赶,十多里,二三十里,赶到小客栈里给客人解闷去,他们多半会这么着的。封了河不是第一次,路真不好走。一个人走起来更苦,他们其实可以结成伴。——哈,他们可以结婚!
这我想过不止一次了,颇有为他们做媒之意。“结婚”,哈!但是他们一起过日子很不错,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有个照应。可是怪,同在一路,同在一条船上卖唱,他们好像并没有同类意识,见了面没有看他们招呼过,谈话中也未见彼此提起过,简直不认识似的。不会,认识是当然认识的。利害相妨,同行妒忌,未必吧,他们之间没有竞争。
男的鸦片抽成了精,没有几年好活了,但是他机灵,活络得多,也皮赖,一定得的钱较多。女的可以送他葬,到时候有个人哭他,买一陌纸钱烧给他。——你是不是想男的可以戒烟,戒了烟身体好起来,不喝酒,不赌钱,做两件新蓝布大褂,成个家,立个业,好好过日子,同偕到老?小孩子!小孩子!——不,就是在一个土地庙神龛鬼脚下安身也行,总有一点温暖的。——说不定他们还会生个孩子。
现在,他们一定结伴而行了,在大风雪中挨着冻饿,挨着鸦片烟,十里二十里的往前赶一家一家的小客栈了。小客栈里咸菜辣椒煮小鲫鱼一盘一盘的冒着热气,冒着香,锅里一锅白米饭。——今天米价是多少?一百八?
下来一半(路程)了吧?天气好,风平浪静。
他们不会结婚,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上头去过。这个鸦片鬼不需要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人要。别看这个鸦片鬼,他要也才不要这个女人!他骨干肢体毁蚀了,走了样,可是本来还不错的,还起原来很有股子潇洒劲儿。那样的身段是能欣赏女人的身段,懂得风情的身段。这个女人没有女人味儿!鸦片鬼老是一段《活捉张三郎》,挤眉瞪眼,伸头缩脖子,夸张,恶俗,猥亵,下流极了。没法子。他要抽鸦片。可是要是没法子不听还是宁可听他吧。他聪明,他用两支竹筷叮叮当当敲一个青花五寸盘子,敲得可是神极了,溅跳洒泼,快慢自如,有声有势,活的一样。他很有点才气,适于干这一行的,他懂。那个黑麻子女人拖把胡琴唱“你把那,冤枉事勒欧欧欧欧欧欧……”实在不敢领教。或者,更坏,不知哪里学来的一段《黑风帕》。这个该死的蠢女人!
他们禀赋各异,玩意儿不同,凑不到一起去。
真不大像是——这女孩子配不上他父亲,——还不错,不算难看,气派好,庄静稳重,不轻浮,现在她接她父亲的口唱了。
有熟人懂得各种曲子的要问问他,他们唱的这种叫什么调子。这其实应当说是一种戏文,用的是代言体,上台彩扮大概不成吧,声调过于逶迤曼长了。虽是两人递接着唱,但并非对口,唱了半天,仍是一个人口吻。全是抒情,没有情节。事实自《红楼梦》敷衍而出,黛玉委委屈屈向宝玉倾诉心事。每一段末尾长呼“我的宝哥哥儿来”,可是唱得含蓄低婉,居然并不觉得刺耳。颇有人细细地听,凝着神,安安静静,脸上恻恻的,身体各部松弛解放下来,气息深深,偶然舒一舒胸,长长透一口气,纸烟灰烧出一长段,跌落在衣襟上,碎了,这才霍然如梦如醒。有人低语:
“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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