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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我归队了,路过这儿。”“苇子拉完了?”“完了。”“…………”“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你为啥去画它?”“杨科长叫我画的。”“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索泓一想了想:“肥猪。”“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这是他对我的报复。”“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这是右派立场不改!”“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手下的“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他是吃了豹子胆啦?”“快去报告杨科长。”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我不理解!”“它脏。”“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随便您怎么理解。”“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真?”“真!”“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
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
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他和你们不一样!”“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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