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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走了红运!”“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命运!这是命运!”“你小子是个幸运儿!”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幸运儿——”“幸运儿——”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
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索泓一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你再磨叨一遍!”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二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啥病?”“遇着风吹就流泪。”“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浊万滴泪,一更流到五更天…………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六〇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会儿吃更香!”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鸭腿,我也认了。”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你给我站住!”“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
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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