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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云去不还
读书人有时候不仅困惑于现实,还困惑于历史。有各种各样的史书,哪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都不会忘记修史,并且把厚得不能再厚的历史压缩成薄得不能再薄的课本,一句话或几句话就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全部,比如袁世凯,窃国大盗是也。
我们就是吃这种“历史的压缩饼干”长大的。
因为历史总是沉默的,所以现实总是喧嚣的。
历史的久远的沉默却也是一种久远的期待,期待着公平、客观而又细致的挖掘、捡拾。为什么要捡拾?历史的一部分总是散失在荒郊山野,堂而皇之的博物馆里又有太多堂而皇之的假、冒、伪、劣者,此其一;其二,既有活着的时候刻意表演而希望身后留名挤进国史馆的人,也有才高八斗却落拓不羁潦倒终身的,如鱼化石把一根根赤条条的肋骨嵌进了地底下的岩壁中。
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大约就是后一种人了。
袁克文,号寒云,1899年生于朝鲜汉城,生母金氏,朝鲜人,为袁世凯的三姨太。
寒云幼读史书聪敏绝顶,从小写得一手好字,做文章也一挥而就,袁世凯因为足疾养疴发回项城时,洹上村的匾额便是寒云遵父命所题。与得乃父真传而工心计的其兄袁克定相比,实在不像是一父所出。
袁寒云所好者何?他自己写道:“乃北望居庸,登翠微;东游泰岱,观日出;南浮海,挹吴越之胜;溯扬子江而揽全焦;……虽天下未临其半,而名山大川,已足荡胸兴感矣。”寒云自己没有详细叙述的便是他一生中娶或未娶的侍姬粉黛,因为来去匆匆鲜有永以为好者,有记载的是1931年袁寒云病逝于天津,死前两三年他的经济状况便已困顿,他的字好求字者不少,北京、天津、上海的报端上都登着“润例”,有价目的。可是此公不到无钱付饭帐、烟帐是不肯动笔的。天津的《北洋画报》代他收受订件,他的书画只要送去便立马换钱回来,袁寒云对劝他多写的好友道:“醇酒美女,足矣!”曹锟、张作霖这些袁世凯的故旧也都伸出援手请他去领一份干薪,寒云一摆手:“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世界上自然还有比他更穷的穷朋友,或曾是红粉知己需要他资助的,寒云总晕倾其所有,一旦手头没有钱时,便磨墨挥毫:“换钱去!”
寒云死后送葬者五千余人,有他偶然兴到在上海入“青帮”后于天津开山堂收的徒弟,有騷人墨客,还有一群一律淡妆素服的一百多人的女人的队伍,京津沪一带寒云的相好,闻讯而至扶棺失声,寒云地下可慰了。
那时袁寒云已经很穷,他的笔筒里只剩下20元“交通券”,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袁寒云的一生还是中国人情世态的另一面的佐证。尽管,在政治权力的上层充满着争斗胜败的世态炎凉,寒云就亲历了其父练新军、督北洋、值军机、领内阁,乃至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进而洪宪称帝物极必反,直到众叛亲离四海之内一片讨声中撒手人寰;可是其妻妾子女却并未株连九族而灭顶,相反社会的中下层、民间百姓中尤其对寒云还不无敬重。当然这敬重是有原由的,袁世凯想做皇帝想得热昏的时候,寒云曾有诗劝谕:
乍着微棉强自胜,
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
西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留身争一瞬,
蛩声催梦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
莫到琼数最上层。
就为这一首诗,寒云和其兄袁大公子克定兄弟反目。当袁克定得悉此诗后急忙向袁世凯汇报,作为寒云反对父亲称帝的铁证。袁世凯令寒云迁居雁翅楼,不得出中南海,直到袁世凯病死,寒云才重得自由。
袁寒云的叛逆性格由来已久。
当袁世凯被章太炎在中南海新华门门口痛斥,路人引为笑谈,其时袁世凯虽然大权在握却还不敢对章太炎这样的知名人物下杀手,只是软禁在龙泉寺中,类似于监视居住之类。寒云闻讯,抱着一床丝绸棉被想送给老先生御寒,太炎不语,只是点燃一支香烟,不往嘴里送,而在这一床绸被上烧了十几个黑洞,一时屋里浓烟滚滚,太炎先生又抓起这被子往门外扔将出去,大呼:“拿走!”
寒云只得狼狈而逃。
“风流不作帝王子,”这是时人对袁寒云的评价,用现代人的话说,便是他活得较为轻松,把不必要的人生的行李都当作破烂扔掉了。
他写诗,他作画,他讲妓,他还是名闻京沪的昆剧票友。民国八年在上海和欧阳予倩同台会演《小宴?惊变》,上海报章誉之为“珠联璧合”。民国十五年元宵夜,在山东济南与程砚秋同台演《琴挑夂寒云演戏只为娱乐既没有政治的也不问票房价值,他演戏他还请客请很多的朋友来看,看完了喝酒,在北京新民大戏院与陈德霖合演《游园惊梦》,只两场他倒贴大洋3000元。
袁寒云既不得乃父真传漠视官场。又不迎合社会时尚,他实在是个极其孤独的人。
袁世凯去佾。留下无数的争议及公案,如西日维新之失败。如光绪究竞是怎样死的?如袁吡凯祢帝内藉等等。袁寒云子为父讳,一概不作深谈,如果他跳将出来,骂一通老爸再捎带上确实害他不浅的袁克定,发表一通当时就很时髦的“通电”、“声明”之类,做一个背叛本阶级的典型,会不会成为新权贵如蒋介石的入幕之宾?
寒云不为。附带说一句,即便极力怂恿乃父称帝一心想作皇太子的袁克定,在军侵占北平之后,说服他出面参加华北伪政权时,也为袁克定严辞拒绝了,一个人一辈子有一件事情可向历史、后人作一光明?落的交代,也箅是善终了。而寒云与袁克定,因性格、情趣的格格不入始终心存芥蒂,一个住北京另一个便去天津;一个住天津,另一个必去洹上,形同陌路寒云只活了四十二岁,匆匆忙忙的一生虽然短促,却也留下了不少诗文、戏剧论文及书画作品,同活到八十岁的袁克定相比,仍然有声有色得多。
人生,就两个字,距离很短。从生到死,中间的那一片开阔地种满了困惑的荆棘,我们其实不必为寒云的寿命太短而感叹,也许是他比别人更快地越过了这片困惑之地,到人世间走一趟,玩过了,累了,如小鸟飞倦而知返,归去也,快哉!
1992年12月2日北京——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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