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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绿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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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绿叶

春天是青枝绿叶的世界。

同色彩鲜艳的各种花朵相比，绿叶是要更为平常、更为普遍、更为大众化的。所有的花儿都要靠着绿叶扶持，但，并不是所有能长绿叶的草木都会开花。有一些小草是不开花的，它献给春天的也就是几片薄薄的、小小的嫩叶，然而，这却是它的全部，并没有丝毫的保留。即便是在不为人知的田野、地头，或者是高山岩石的石缝间，它也兴致勃勃地，有时是艰难曲折地生长着。用它生命的绿色，用它全部的身心，迎接着春天的到来。

我们的故人只是说“红花要用绿叶扶”，这自然是很有见地的，说明了红花离不开绿叶的道理——倘不是一树半树的绿叶衬托着红花，连红花也会变得逊色。

绿叶是甘心于作衬托的。

当穿着各种各样花一般服装的人们，前来赏花，前来拍照，前来七嘴八舌地评论时，很少有人会将深情的、爱恋的目光投向绿叶。绿叶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冷遇了，它既无大喜，也无大悲，不卑不亢地沉默着——有时候，沉默并不是胆怯，也不是无知，沉默是思索的手段，是有力量的表现。

过了不久，花儿凋谢了——一片一片的花瓣竟不知被风刮到了何方，而绿叶却还在舒展着，载着深夜的露水，载着早晨的阳光，在风里抖动着——从乍暖还寒的春天，历经骄阳似火的夏天，度过了秋高气爽的秋天，一直到风雪严寒的冬日——始终是这一些绿叶，兢兢业业地守护着母亲的枝杆，守护着飞来飞去的小鸟，守护着爬上爬下的蚂蚁，守护着黄鹂、云雀和叫天子的简陋的窝巢……而到了那时，看花的人却已经不再光顾了——虽然也每每从树荫下经过，或者是在绿叶下吃西瓜，在秋冬之交，又把一堆一堆的树叶运回家里，投进炉火……

绿叶是既不耀眼，也不会散发出香气的。它是沉默的大多数，也不妨称之为自然界的芸芸众生。高楼深院也罢，穷乡僻壤也罢，山里人家也罢，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绿叶——沙漠中，不还有沙枣、红柳吗？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绿叶是最使我钦佩和惊讶的了：挣脱严冬的禁锢，我便扑向田野的怀抱。忽而，在地头，我看见了一片又一片的绿色——这是越冬的小麦；忽而，在沟边，我看见了正在冒着尖顶的芦苇芽。它们怎么会不被冻死的呢？从那以后，随着彻底的冰消雪化，随着小河里潺潺的流水声，随着春东南风中小雨的降落，青枝绿叶便愈来愈繁茂地生长着、舒展着，直到给故乡穿上绿色的春装，造成一个绿色的世界。

最早迎接春天的是绿叶！

生命短暂的，经受的考验也就少；生命长久的，就要经常地面对着凶险的挑战——一片绿叶，历经春夏秋冬四季，风风雨雨的灾难可谓多矣！——这又是绿叶较之于花朵不太相同的一面。我的故乡桃树很多，一到阳春三月，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都有深红的、粉红的桃花开放着，实在好看，好看得教人眼花缭乱。但，桃花也真是红颜薄命，经不起一场风雨。因此又有俗话云：三月桃花满树红，风吹雨打一场空！奇怪的是都在同一棵树上，风雨却只能卷走花，而无法带走叶，不知道这算不算峣峣者易折呢？而绿叶，却因为没有太多的宠爱，没有娇生惯养，便居然活下来了——岂只是活下来，风雨过后，一滴滴雨珠挂在叶片上，而叶片又被雨水洗得绿中带亮、没有一丝尘埃，给乡村和土地增添了不步生命的气息！——风雨过后的绿叶是格外显得英俊可爱的！

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是决然离不开绿叶的——虽然绿叶永远只是绿叶，而不会变成栋梁之材。

当我进了小学、中学在生物课上知道了“光合作用”的道理，对绿叶的爱就更加深一层了。绿叶活在世界上，并不只是为了装点，自然也更不只是为了扶起一两朵花儿，它无声无息地从事着一种繁忙而最为崇高的劳动——为人类制造出清新的氧气——这是生命离不开的氧气啊！

谁都咒骂煤烟、黄沙，谁都喜欢清新的空气。

面对着煤烟和黄沙，我们只是咒骂而已；希冀着清新的空气，我们也只是向往而已；不管从我们的鼻孔里吸进多少烟尘，我们从嘴里吐出来的也终究是二氧化碳。绿叶却不一样了，前些天，当我窗外的梧桐树刚刚冒出带点鹅黄色的新绿时，北京就接连刮了两天的风，风里还带着浓浓的黄沙，北京人称之为“大灰风”。家家户户把门窗关紧了，大白天也把窗帘挂上了，可是，灰尘却是无孔也入的——窗台上总是一层厚厚的沙土。人们躲在屋里感叹着：“瞧这德性，刮个没完没了的！”

此时此刻，与风沙面对面地搏斗的，却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树，及树身上刚刚冒出来的绿叶了。它们毫不退缩，树枝和绿叶来回地、紧张地驱赶着风沙，并且不时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仿佛在说：春天——回来了！春天——是谁也夺不走的！

三天后，风停了，黄土象战败了的队伍，散落在树底下、街道上。而绿叶，却在风沙中坚强了、长大了，有一根梧桐树的枝条还伸到了窗口，几片绿叶一边默默地制造着氧气，一边骄傲地望着我……

此后，才是玉兰花开，迎春花开，梅花，芍药，倒挂金钟等等便也接踵而来，相继问世。于是，到中山公园赏花的人，去北海湖中划船的人便也渐渐多起来了。

北京的春天是短暂的，刚刚脱下棉衣或毛衣，随着白昼一天比一天的延长，忽而要穿起衬衣了——初夏到了。闷热的夏天往往多雨，而且总是雷电交加的暴雨，但，从此后，各种树上的各种绿叶却达到了生命的最兴旺时节，绿得冒油，叶片也厚实了，倘是刺槐或垂柳，则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密密的树冠一一暴风骤雨更加无法夺走绿叶的生命了！

一个夏日的晚上，一场雨后，我独个儿信步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林荫小道上。高高的龙柏，青翠的杨柳，以及很多不知名的草木，都散发着能醉人的清新的气息。马路上的喧闹离得很远、很远了，煤烟和尘灰也看不见，只有在树叶中不时闪现的月亮，象少女一般清秀、文静，把它那淡淡的、温柔的光点洒落在一对对偎倚着的恋人身上……

这样的时候，人是最能产生思古之幽情的，这大概也就是所谓宁静以致远吧？而况劳动人民文化官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处古迹，它是明清两代的太庙，也是那时的皇上祭祖宗的地方。离这儿一箭之遥处便是紫禁城，到哪里去找王公贵族的蟒袍与花翎呢？就连那些自命为真命天子的历代帝皇，也都无声无息了，留下的是用劳动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凝结起来的殿角、楼台，并且终于回到了人民手中。留下的是土地，是根植于泥土中间的苍松、龙柏，是各种各样的树木，以及它们每年都要生长出来的绿叶。我甚至敢断定：它们现在生出的枝叶，是跟几百年前的枝叶一样年轻的。

其实，绿叶也不是长生不老。

一般地来说，绿叶从萌芽到长成，到渐渐枯黄，直至成为落叶飘零而下，不过是一年不到的时间。从一芽发而报春将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绿叶是春秋的缩影，是历史长河中岁月流逝的浪花。它只是按照大自然的规律，顽强不屈地来到人间，落落大方地走向消亡。到了明年，又会有新芽、新叶、新枝生长着，承继着一年几度的风沙、暴雨，默默地扶持着红花，默默地制造着氧气，默默地写着生命的历史。

更有意思的是，一旦落叶纷纷从母体上飘下，却仍然汇集在树根的周围。让风雨，让泥沙，让车轮和行人的脚步将它们埋没、烂掉，把自身的最后一点养份留给树木的根须，为了明年的绿叶开得早些。也有的落叶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背走了，放到冬天作烧火取暖用。于是，它也就欣欣然变作火星、变作火焰，燃烧着。用自己的光去温暖别人的心，这火焰不也正是绿叶的最壮观的花朵吗？它应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朵——这是企望着烧化冬雪，迎得春光的花朵啊！

有时，绿叶给我的联想是太多、太广了。

春天，当我骑车经过天安门广场，在历史博物馆前面的街心公园散步时，总能看见一两个女清洁工，早早地在长安街两侧，在天安门广场上扫着垃圾，扫着灰尘。她们穿着最普通的工作服，她们做着最平淡无奇的事情——扫地，她们专与尘土打交道，甚至不惜让灰尘落满自己的身上，为了让世界更加明净，为了让早晨更加清新。她们自己不也就是一片绿叶吗？

北京的送煤工人是有着优良传统的，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把煤饼送到家中。我目睹着工人们在冬日踏着街头的落叶，背着一筐一筐的煤送到三楼，送到五楼，给每家每户送去温暖时，心里是充满了崇敬的——不要说他们的衣服是黑的，连脸上和手上也都有煤灰，他们的心地却是肯定要比我——或许还有别的人更为广大、更为明朗的！他们很有点象地上的落叶——那是绿叶变的落叶，那是时刻准备着为人类和春天献出全部光和热的落叶……

假若我们都努力使自己成为绿叶，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绿色，就会有更清新的空气。假若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成为落叶，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火光，而土壤也会更加肥沃——春天，将会越来越美好！

绿叶要求于人世间的很少、很少——只要有雨露、阳光就够了，而且绿叶的需要阳光雨露不只是为了自己，主要还是为了让人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头脑更加清醒，精力更加充沛——总之，是为了让人们，也为了让一切小生命生活得更好些。因为树木的不同，它们的叶片也各有形状，各有大小。即便是长在同一棵树上，也还有高低之分，有的长得高些，有的长得低些，但，凡是绿叶，它们的目标便总是一致的，也总是错落有致、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一棵树便是一个整体，树根有团结的力量，树冠是集体的风景。它们没有纷争，没有喧嚷。有时，也会互相摩擦——那是为了肩并着肩去抗击大风沙的袭击！

树荫里，早晨会有此起彼落的鸟叫声，那是绿叶在互相问安：你早，亲爱的；亲爱的，你好！枝头会有各种能吃或不能吃的小青果，那是它们希望的精灵。

春天是绿叶创造的。

绿叶是自然界的芸芸众生。

芸芸众生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正如同人民创造历史一样……

我的歌，给绿叶。

我的爱，在绿叶。

我们的希望呢？仍然是绿叶！

一九八〇年四月于北京大风沙之后、明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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